祝每个你 都幸福

【南以颜喻】何以不得安

*正式在年内完结了 原谅我忘记要和微博进度同步

*前文见此何以飘零去  何以少团栾  何以别离久

*番外预告:一篇何焉恋爱史 一篇南颜X生活(?)

*祝明年顺利



07

他隐约听到鸟的啁啾鸣叫,一声两声,像悬在头顶的风铃,微弱地敲响整个清晨。张颜齐清醒得不大彻底,意识朦朦胧胧,依着惯性在床上艰难翻身:今天不想上班……哦还没接新的活……他稍稍抬起半截眼皮,率先识别出的是紧压住的被套一角,其颜色和材质皆陌生。中断了许久的思绪,因而像从八音盒脱落的手柄,此刻又插回原位,齿轮紧密咬合着吱呀呀运转——他醒悟过来这张床隶属于周震南。

亲吻之后的种种,如同浮在空中的楼阁,越要觉得它真实可触,越无法伸出手去证实。夜色好静,周震南在梦中无意识伸手抱过来,呼吸绵软而悠长,而自己甚至不敢动弹;紧张与困倦两股力量对峙时,心理往往熬不过生理而阖眼。又模糊记着清晨时,蜷在身侧的热度骤然空下去,周震南从衣柜里拽外套,扭过头来解释:“经纪人喊我去开会。”他迷迷瞪瞪应声,还未找回神智的当口,又落入个崭新的梦。

现下张颜齐逐步清醒,躺在床上默默作今日注解:生活平顺而美好,原来是如此容易的事。然而打破这类平静往往只需一通来电,张颜齐摸索到床头柜上不合时宜振动起来的手机,屏幕上跳出两个字:姚琛。

“硬是出息咧张颜切。”姚琛感慨万千地比大拇指,“耍朋友耍到你学生头上来咯。”

他自知理亏地憋住一口气喝茶水,声音由于心虚而闷沉:“……啷个想得到嘛。”

其实也是有预兆的:错拍的心跳,始料未及的片刻失神,突然复活的往事,以及转念间便会想到的一个名字,共同构筑成以为不会到来的这个清晨。周震南于他而言,像只受命运指派的百灵鸟,在辗转完人间与神界之后,仍要衔住一缕春光,落回自己的肩膀。

张颜齐的心思因而不在此,但凡想到这个早上,嘴角便自动上扬。姚琛料不到恋爱光环竟如此耀眼,避之不及的同时吱哇怪叫:“噫——你别恶心我!”他垂下头来往杯沿呵气,对方在这当口想起什么,神情骤然现出一种左右为难:显然预备热切询问,措辞却止不住要躲闪:“那你们……那个了?”

“啊?”张颜齐的谈话雷达在此刻失灵,一时无法识别这指示代词:“啥子东西?”

“你莫跟我装哈。”姚琛抓耳挠腮地想合适词汇表达,“你们不是睡一块嘛,照理说……”

他顿悟下文是什么了,耳垂倏地发红发烫,低声的同时咬牙切齿:“莫讲这些水流沙坝的哈——昏头了咩?警察都要把你赶起跑哦!”姚琛在这抨击下很有点不好意思,但不好意思并未妨碍他的下文:“那就是睡了?”

张颜齐臊得脖颈发红,老半天梗出一句:“人都要睡觉的嘛……”

“那不得行。”姚琛闻言将要跳脚,“勒个禽兽就是你哦,张颜切。”

“我说的是‘睡觉’的那个‘睡’。”他难得地小小声,继续辩解时将头埋到,紧张而无措地扳弄手指,“搞那些灯啊花花玩意啊好累人哦,超人都没得办法一夜不睡的——”姚琛在此过程中平静看他,若有所思地用指尖缓缓敲桌沿,一下两下的笃笃落音,听得张颜齐脊背发毛:“又搞啥子?”

“没得事。”姚琛笑一下,“说出来好逑肉麻……但还是觉得,你蛮爱他的。”

 

“哎你说,有比‘喜欢’和‘爱’更高阶的词吗?”

焉栩嘉在语音通话中无言两秒钟,忍不住要揶揄:“南南,你是不是要转行当哲学家?”一门心思求答案的人顾不上调侃,只是执着于他在两者中择一:“有还是没有?”

焉栩嘉搁下剧本,当真思考一阵:“更高阶的是在‘爱’字前面加修饰词吧?就比如说‘宠爱’‘溺爱’‘偏爱’。”周震南拧起眉头要揣摩:“听起来像在钻牛角尖。”而焉栩嘉施施然笑:“钻牛角尖的词都很适合你。”

工作日程仍紧俏,没能给他腾出恋情的余地。经纪人细细讲解第一次单人巡回演唱会的事宜,从广州到重庆到上海,他挑出地名来同脑内地图比对时心思便飘忽,兀地开口问了:“海南行不行?”经纪人指点的笔骤然顿在纸页上,笔油沁出细小的一道,像个微妙的感叹号。“还挺麻烦的。”对方由此深思熟虑,“之前没宣传过这一站,现在去联系场馆又晚了——”周震南自知这发言使人误解,急忙要重申自己的本意:“我的意思是,我能不能去海南玩一趟?”

经纪人奇怪扭过视线来看他:“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

几年前他曾经看过一部电影,《独自在夜晚的海边》,当时对镜头的刻画印象深刻:将头发草率束成一把的女人,正蹲在被黑夜缓缓侵蚀的海滩边,茫然盯住脚边的砂石。海面呈孤深而辽远的黛蓝色,面无表情地涨退潮,并不为任何跌宕的情感而网开一面。但那位女性,也不像渴求这海面给予她任何同情或善待,只是自言自语地呢喃说:真的好想那个人啊。

那时他觉得每个人的伤口具有共通性,在铅云沉沉的阴霾天色下看海,便会自觉想起爱而不得的往事;然而爱本身也有相似性。它相似在于:总会有新的期待亮在明日的灯火里,穿透洋面之上的清冷雾气,也因此忽觉自己并不是独自蹲在夜晚的海边。

周震南逐步回神,看清经纪人浸透隐忧的注视,即刻提一提嘴角使他宽心:

“没什么,只是想到有个可以一起看海的人。”

 

第二天周震南没有联系他,第三天也没有,张颜齐时刻刷新消息界面,纪录仍停留在前天的最后一句,心下便渐生不安。算起来停工快半个月,是远远超出原计划的奢侈,他琢磨着不如替姚琛公司的练习生剪出道视频练手,想问何洛洛有没有兴趣,但也意料之外地联系不上。

他将要怀疑自己被困在与世界失联的真空中,终于耐不住去了工作室。电梯“滴”一声到底层,张颜齐埋头要进,被陡然伸出来的一只胳膊拦住:“急啥子唷,有事跟你说。”他不明所以地低头,才发觉是戴着墨镜口罩的周震南;小小一张脸藏在全副武装之下,此时仰起头来看他,像簌簌落雪的森林,被反射出一片慨然的明亮。

张颜齐紧随其后上楼梯,两颗脑袋挤在某层的拐角秘密谈判着,其筹码是周震南从兜里掏出来的两张机票。他接过来看一眼,暂时无法掌控状况:“……这是?”小孩最终在骄傲情绪驱使下泄露一丝喜悦,不禁直起脖颈来目光灼灼:“我还剩几天假,去海南玩吧。”

其愉悦的声调,令他忽然记起那个十七岁的周震南。像年轻的夏天,天空一望无际而晴朗,林荫路旁栽种的绿意随风荡漾起伏,而他的声线透亮如光线,一束一束地擦拭了头顶的云。张颜齐因此想道:原来那是自己一生中,最年轻的夏天啊。

而有谁能对夏天说不吗,想必是没有。

他们得以共乘飞机。一万米之上的高空和缓平稳,云层和晴空皆静止,是世界难得浩大而可爱的时刻。他见周震南认真贴住舷窗往外看,鼻尖几乎触上玻璃,更像只在宠物店内好奇窥探人类世界的猫;这一帧景象的边缘被光缓缓浸泡出毛边,主人公和观看者的心思俱是一片毛茸茸。张颜齐将要伸手碰碰对方脑袋的时刻,小猫扭过身来舔爪,衔住一句轻描淡写的发言:“我有次坐飞机的时候哭了。”

张颜齐为其内容稍稍吃惊,当下便紧张:“为什么?”周震南将视线偏移至别处,并不看他,只是不自觉皱起鼻子:“……气压差太大,我耳膜疼。”好比满满一杯溶液,底色清澈透明,此时却有溶质一一析出,委屈地沉降到底。张颜齐静静思索,并不急于揭穿,只是不动声色挪过去一段距离,贴近耸起鼻头的小猫。

“会好的。”他这样说。

此时他们的种种像被拉开的胶卷被时光洗印:某一年在飞机上的嚎啕大哭,某一日又共同走过一段尚在施工的桥。人的生命之短,始终不及宇宙波澜壮阔;但正是因了这无数须臾被如实记录在案,才得以用来全数兑现为,那个注定要为彼此到来的永恒。

 

和经纪公司申报事由时,用的是颇为官方的理由,只道本次出行是为感谢张老师在写歌上提供帮助,借此拉近关系也方便下次合作。经纪人当面一声不吭,私底下却严防死守:你不会打着张老师的幌子去私联粉丝吧?他一时无言,心道哪里是幌子,张老师才是我要私联的人。

但料不到经纪人存个心眼,订的不是两间单人房,以方便亲近之由行监督之实。周震南领到房卡时尚存一丝期待,推门后率先入眼的是并排两张床,当即便要心梗:“哇这是搞什么——”他压着愤懑敲经纪人微信质问,那头火速回复:会议中,勿扰。

真有你的。周震南在心内比大拇指,反身看到张颜齐已闷声蹲下来收拾行李了,无名火因而被浇熄。他盘起腿在床上坐着,盯住那人将物件一一归置好的背影,不禁要认同这缜密犹如齿轮,惯常保持着认真秉性运行。但身份的转变并不像齿轮与齿轮之间的咬合,从师生到工作伙伴再到交往对象,最后一个环节的过渡尚缺失一个“认同”的环节,所有运转便在此停摆。

“张颜齐。”他眼望着齿轮的停滞,终于忍耐不住。

被喊到的人心思仍在行李的整理上,闷闷应一声,不见要掉头的意思。

“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?”

是太过莽撞的发问;不免将张颜齐惊一跳。其低垂眼眸张皇闪动,显然是在费力思考。半晌之后,他缓缓抬头,诚实地对上周震南的视线:“我不知道。”像是音乐盒上某根忘记用机油保养,偏又不可缺失的无辜转轴。

凌晨他们出门看海,缄默夜色自成掩护。两个人各自脱掉鞋袜拎在手里,一前一后地行进,久久沉默。如今的时节将要逼近一个崭新的夏天,脚下沙滩松软,并不觉得寒冷,是最适宜看海的温柔时段;然而二人正不遂人意地闹着别扭。周震南不自觉地走得飞快,走得飞快的同时又懊恼:到底是谁在做蠢事。

当然不解风情是一直存在着的,简直像人体中水分所占的比率,稳固而亘久地存在于张颜齐的特质里——不然也不至于在两年间也掂量不出那喜欢。但如今局势不同,仍看不出任何变迁的可能,饶是周震南也生出几分挫败感。

我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?他不愿再问,因此仰头试问银河,瞳孔中央倒映出满目星斗璀璨。

此日夜色慷慨披露,属于他的满轮月光,却始终隐在下一个夜晚。

 

进度条就此加载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,卡在下一阶段的节点,饶是当事人困惑无解,也始终无法将那零点一的空白填补到位。

他们仍然见面,从工作中抽出空闲时间,一同吃饭,逛艺术展,保持社交媒体的稳定联系。偶尔周震南写歌,凌晨给他发歌词的初稿,他细细推敲韵脚,发送完修改意见后,会搜出他的演唱会饭拍来看。

但本质上突破不了,那个吻之后一切竟无颠覆,反而逐步倒退回工作伙伴的轨迹。张颜齐为自己的无心之失后悔,但时机一晃而过,再不好旧事重提,便将那点余力用在推敲镜头上,不断为纪录片提出新的修改建议。无辜受累的唯有姚琛,次次在工作会议上同他辩论到口干舌燥,余下的时间咕咚灌水,不忘在间隙中拿眼瞪他。

“你再这样我告你公报私仇了。”次日张颜齐终于收到警告,成片几近完美,他非要从中挑刺,姚琛倚在一旁盯住屏幕咬牙切齿。“和小男友没谈拢,莫在我这扯把子哈,遭不住你这尊大佛。”他嚯地要起身:你晓得个锤锤——被眼疾手快地按回座位上去。姚琛好声好气:哦行,我的错,马上撤。即刻推开门便走。

而张颜齐心乱如麻地将目光集中回屏幕上,也一并忘掉先前拟定的分镜顺序,焦躁之下,偏偏记起那个夜晚。此前他长居山城不曾见过,因此也无法预计海洋的浩大与宽宏。但当夜他们在沙滩边并排坐下,轻巧的海风扑簌刮过他们的脚踝,眼前唯有一片银蓝色的海面缓缓上涌,动人得仿佛即将破碎。正是在这持久而无言的注视间,浅淡雾气缭绕于洋面以上,那抹蓝也因此由远及近逐步淡去,化作静谧而无行船的一幅水彩。  

是太美的景象,震撼到张颜齐要扭过头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。然而周震南彼时微阖双眼,正昂起脖颈细嗅海风,周边夜幕深沉而缺乏光线,因此将他的侧脸塑成一帧剪影,任何视线都在此定格,挪移不开。张颜齐察觉不到自己笑容渐次上浮,只觉万千事物都在此刻缓下步调,为眼前美好余留出位置。海面雾气蒸腾时常给人以错觉,仿佛一生已过,并无任何遗憾被保留。

和你看海时,我看不到海。

 

“你谈恋爱以后还这么闲?来看我拍戏?”焉栩嘉刚将妆发定型完毕,进休息室见周震南眼巴巴在里头蹲守,顿觉好笑。“我这不是来探班嘛。”他脸不红心不跳地信口胡说,往桌上的花篮一指,“喏,送你的。”

“谢谢啊。”焉栩嘉维持住礼节性的笑容,“要不是洛洛让花店送来前给我发张照片,我还真要信了。”而周震南丝毫不为谎言的揭穿而脸红,只是埋头盯住自己的脚尖,显然正在思考措词。焉栩嘉心下了然,便在这等待的空隙间拣出百合来一一放入花瓶,忽地听得对方问了:“你说,我是不是会错意了?”

“接完吻以后在一张床上睡了还会错意?没可能吧。”焉栩嘉好整以暇地调整花朵位置,语气淡然如湖面,“张老师怎么说?”周震南本不愿再回顾那个夜晚,此时不得已憋屈复述:“他说不知道我们现在算什么。”

别说是煽情的话语了,态度甚至维持住当年的沉稳,也惯用师长的身份在旁侧陪伴着;但他想要的并不止步于此。他并不想要在“老师”和“张颜齐”两个称谓之中权宜的时间,他想要的是牵手的权利,他想要即便一间房里有两张床,自己也得以厚颜无耻挤上同一张去,他想要那人反反复复地唤他:南南,南南。

“我现在都不知道,他为什么在胶片上写我的名字。”周震南以此作结,更觉倒苦水的行径别扭得令自己泛酸。然而这句被焉栩嘉敏锐捕捉到,即刻停下梳理叶片的手指:“胶片?什么胶片?”

“哦就是……我在你家看到的那种嘛。”他自觉失言,唯恐前者要逮住这点来嘲笑,“也不太一样,白的,没有图案。”焉栩嘉忽生一点兴致,细细问他:你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了?见周震南困惑点头,因此流露出些许笑意:“那还真是张老师的风格。”

据他说,各行各业有自己的运转流程,因此也有相应的规章制度,奖惩措施,乃至迷信源头。迷信种类繁多,操作方式也不同:以剪辑师来说,大部分人从电视剧剪辑转电影剪辑的过程中,都会因为水土不服而遭遇一定程度的滑铁卢。因此有个较为冷僻的传说,据悉若能从经手的第一部电影,讨一段胶片来,认真祈祷后写上自己笃信的神明名字,便会得到保佑。

然而这传说显然流传久远,未能料到当下的数字化趋势,胶片电影几不可寻。因此张颜齐是如何取得那段胶片也未可知。

但冗余信息不重要,这小小的证据意义原来在于:张颜齐也曾偷偷摸摸把他当神明,只需想象那郑重书写名字的场面,便已觉天真又诚恳。而事件的主人公被这真相震慑到,当下做不出反应,焉栩嘉得以轻描淡写地说了:“又迷信又浪漫,你觉得呢?”

这于他而言不再是能轻松以待的事;也的确有人由于沉迷大海,而遗失掉自己年少时淌水而过的溪流。但张颜齐是隶属天鸽座的一枚星子,他只愿望着这颗星前进——在此之前他是否俯瞰过星空以上的银河,好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。       

 

然而毫无根据的传言并不会挑拣时机,往往拣了最不可饶恕的时刻爆炸。张颜齐将纪录片剪到尾声,一摸手机显示了三九二十七通“洛洛”的未接来电,心下一凛将要以为他来控诉不带自己观摩学习。他火速打上腹稿,自以为预备周全,滴声刚过一秒,却是何洛洛的委屈哭腔率先嘹亮发声:

“呜张老师,怎么办呀——南南和嘉嘉……”

任何一个名字出岔子都足以令他手心冒冷汗,何况两人的姓名此时毫无预兆地黏附在一起。他手忙脚乱地输出意图安慰的长篇大论,空出一只手来在搜索引擎上敲打:大数据时代几乎不需要动用多余的力气来更新时事,“周震南”的关键词之后,紧随其后跳出来的是“焉栩嘉同性恋”。

指尖忽然僵在半空中,无法轻易地按下去,他便是在这一时语塞间听清了何洛洛闷声的啜泣。张颜齐因此幡然醒悟到的是:原来谣言之后确有真相,但真相所指的人群,也同样在被真相所中伤。

然而舆论是面目全非的真相,舆论盛行的缘由便在于它比真相更留余地,足以让旁人发挥想象的空间:深夜约酒是为什么,可以是倾吐苦闷也可以是别有居心;那么突然亲近是为什么,或许因为一见如故,那么有人牵线搭桥也说得过去;一开始的毫无交集又是为什么,若要圆场本职工作并无交集,不如解释为怕被他人看出端倪,所以约好相互避嫌。配上在夜色中并肩而行的几张模糊偷拍,便可以被断定为用以揭露一桩荒唐事的佐证。

当下的周震南和焉栩嘉的确处于不断宽容的时代里,虽说宽容时常在大众的推举下悖离本意,但好在留出了让人喘息的空隙;但聚光灯下的镜头将细小瑕疵无限放大,他们是艺术品不假,也仍在商品的流水线上,容不得用美学价值补足商业价值。

不久之后手机再响,是焉栩嘉。他维持住一贯的冷静,解释说之后会以经纪公司立场发声明,请他不必担心。张颜齐在这头喏喏应声,忽地听出焉栩嘉难得的犹豫,最终在通话的尾声说了的是:“现在我没办法联系洛洛,拜托张老师你一定要告诉他,不必担心我。”他在相互了然的停顿中又想到什么,很快续上另一句:“不管声明上是怎么写的,你也一定要相信南南。”

张颜齐尚且陷在荒诞谣言的漩涡中,此时明知对方看不到,仍无意识要点头:“那当然——”他喉头毫无征兆有酸气上涌,连带将下一句也哽得发颤。

“……我一直都相信。”

 

他今日工作提前收尾,碍于前段时间的小风波,不愿再外出助长舆论的威力,因此回到自己的住处。但在盥洗室洗漱完毕之后,门猝不及防地咚咚敲响,听得出有在收敛力度,但也足以显出来者的急迫。周震南心下一沉,便要以为是当时的余波还有下文,当即开门探出头看了,预备迎接气势汹汹的经纪人。

但料不到许久不见的张颜齐站在门外——哦也不能说是站,勉强直立着,另条胳膊被姚琛强硬扯过来搭在肩上,眉眼委屈地下沉,外套和卫衣皆熏染着一层酒气。清醒着的人相互被惊一跳,尴尬对峙一阵终于轮到他发问:“……姚老师?这是怎么了?”姚琛正和醉鬼无谓地抗衡力气,面上神色既无奈又好笑:“他喝醉咯,不肯回家也不肯住我那,一定要我开到这来……我本来想说你应该不在家,现在——”他忽地止住话头,声音跟着沉下来。“上次那件事我听说了,他没跟我提过,但你们应该还在交往,是不是?”

周震南心弦微妙地动一下,也不吱声,只是伸手接替了张颜齐的重量。他显然知道眼前人是谁,痛痛快快松劲往前一扑,像只巨型犬类向主人撒欢。而周震南尚未适应这陡然的亲近,被猛然一抱的冲击撞得后退两步,因了身高和体型的差距,不得不吃力地在遮挡中寻找姚琛的视线:“姚老师你放心,我……”

“上次突然找你谈话,不好意思。”姚琛卸下一股力,此时疲惫地倚住门框,目光的底色却分明是温柔的,“只是太担心他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此时张颜齐动弹一下,他伸手去安抚的同时尽力偏过头来,真诚回望到姚琛的眼睛,“非常感谢你。”

但之后如何安置张颜齐成为一个难题:本人神志不清,但神志不清的同时还能进行长篇大论,酒精催熟了他的谈话欲望似的,源源不绝地汇成一条河流。周震南生拉硬拽把他拖到沙发上坐下,然而后者不躺也不靠,窝着脊背迷迷瞪瞪地说些什么。重庆话夹着重普,他暂时分辨不出,只是在这人面前蹲下,欲拨开眼皮察看他的醉酒程度。

然而这机会没有了——因为张颜齐顺势将头埋进他肩窝里,松弛而惫懒的呼吸声,温吞地一点点敲击他的锁骨;周震南的脸庞因而骤然发红。“喂……”他轻拍张颜齐后颈企图令他清醒,自己则不安地动弹,在心中计算一个合理承重的落点。而对方含糊说话,因了距离被拉近,音量被放大好几倍,好比黑胶唱片机被连上音响,悉心刻录的音符得以余音绕梁。

“……你晓得我什么时候觉得自己爱你咩?”

他难以置信地皱一下眉尖,几乎以为自己犹在梦中,然而肩头上张颜齐的喋喋不休尚未中断,停上两三秒没能得到回应,便自行续着话头往下接。  

“我以前从来不害怕的,你去伯克利我也不怕,你回来我也不怕,我觉得都好嘛,都是对你好的事。”周震南隐约察觉到肩窝里的人挪动一下,像在扁嘴又像在耸鼻子,“但这几天我好怕唷,你要是被影响到了,以后不能发歌了怎么办……你的歌真日妈的好听哦,我买了你的专辑预售但是它不发货。”

张颜齐讲得颠三倒四,酒醉后他们的年龄分界线被挤成狭窄一条沟,他更像是借机耍赖而不自知的小孩。周震南将要抑制不住笑意,扭过头来看他,视界里只能见到一片柔软的发尾。“我之前觉得我不能喜欢……不能喜欢是我学生的小孩,但是我他妈的要下地狱咯,现在我害怕得要死掉了,越害怕的时候越想要爱——呜呃,不能这么说。”他说得乱七八糟居然还意识到要对自己进行批注,他当真是想要笑的,然而眼眶先一步潮热起来。

“那我这么说行不行——”张颜齐从他的肩窝艰难挪出来,同样是赤红一双眼,既茫然又执拗,和他在这十厘米不到的距离里对视。“爱你,但能不能爱你的同时也保护你……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个。”

他一时被扼住无法发声,空气寂静到张颜齐要来诚惶诚恐勾他手指,含着软软沉沉的呼吸声,知错一样地想让周震南接茬:“说点话嘛,你说点话——你是不晓得你不说话我急得爬哦。”

一长串的代词好比绕口令,亏得他在醉酒时也要坚定捍卫自己的口齿清晰。“那有什么的。”周震南终于笑出声音,无心抽动鼻子的同时,泪紧跟着扑簌落下来。

谁还不是在十六岁的时候——是我在未能得到首肯,又手无寸铁的时候,选择要爱上你的。

 

世上人人有怪毛病,比如竟觉油漆味好闻,又比如踩地砖时只能踩最中心的位置,但怪毛病不足以酿成痛苦,除非是张颜齐这一种:喝醉酒但不断片,前夜说的胡话做的荒唐事一样不少,在醒来第一秒便以幻灯片形式在眼前闪回。

他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的耍赖行径便要手指蜷缩,翻身时才发觉自己睡在客房,心脏便止不住要跟着下沉。太夸张了咩?还是给小孩压力了?他诚惶诚恐的爬起来,隐约听到客厅里有脚步响动,因此提起十二万分的勇气,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脏去见周震南。

但张颜齐刚迈出门槛,便在流动空气中嗅出一股熟悉的焦味,他心道一声完辽,即刻加紧步伐冲往厨房,正赶上何洛洛抄起勺子预备加盐的前一秒。“洛洛!”他大惊失色意欲阻拦,却料不到当事人的勺子因此一抖,盐晶颗粒如同雪花,大片大片地洒进蛋饼里。

他心下顿感无力,却料不到对方率先皱起眉来声讨:“张老师——!你怎么能这样?”

好说歹说之下,小孩喜滋滋地将成品打包了,说是等下约焉栩嘉的经纪人送过去。二人坐在餐桌前分食一块蛋糕,张颜齐眼见对方心无阴霾并不被流言困扰的样子,禁不住也要问:“你和嘉嘉最近怎么样?”

“挺好的。”何洛洛铲下最顶上的那枚草莓往嘴里送,始终明朗作答,“他说等这部戏拍完了就申请休假,我们找机会出去玩一趟——毕竟现在不好见面呀。”一以贯之的快乐令他又记起作用的酒后失态,禁不住要悔不当初地敲自己脑壳。但何洛洛本人就是问号本身,此时逮住机会开始举提问板:“张老师,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来南南这啊?”

他难得地死机,重启系统后随机生成一百二十条可能与不可能的借口,刚以“这个嘛”开了个千篇一律的头,才发现何洛洛的问题尚未形成完整结构:“南南昨晚不是又开工了吗?你喝完酒来这睡,他也没办法照顾你啊?”

张颜齐缓缓咀嚼话语中所含的信息,即刻结合新线索在脑内迅速还原自己昏睡之后的事:何洛洛昨夜为《死亡搁浅》赤诚熬夜,刚熬到小半截,被周震南一个电话号召到这个小区。措辞理所当然:你的指导老师喝醉酒了,我现在被喊过去补拍一个广告,你替我照顾一下他。也只有傻白甜如何洛洛才会点头如鸡啄米,睡过一夜之后才想起来要问为什么。

他的忐忑被稍稍抹平,心知让自己睡在客房不是周震南本意,因此觉得好受一点。此时是早上七点半,或许已经进入拍摄收尾流程,张颜齐紧盯手机屏幕,总觉下一秒便会是他的名字跳出来。

何洛洛突然委屈巴巴:“我听南南说,张老师你接了一个纪录片的活,为什么不带我——”他心中的小人当即要晕眩:周震南,你啷个报复我咧?然而这个名字似有感应,转圜一圈,登时在屏幕上亮起来。他被结结实实地吓一跳,才想起来要接。

“喂?……你醒啦?”小孩的声音在那端低下来,许是因为颠倒作息而疲惫,此时拖着又长又无奈的尾音,轻松地将他铁皮胸膛之下的小锡心握在手里。张颜齐紧张又犹豫,神经无故绷紧,压着鼻息刚“嗯”了一声,周震南在那端已乍然问了:

“说起来挺突然的,但——你有没有兴趣,和我爸妈见一面啊?”

 

十六岁的时候,他不恨他们。

是相当能理解的事:不作通知也不计后果地,一门心思投身于某项漆黑无光的事业中去,将先前的移民计划视若罔闻,也怪不得他们在出国前夜翻脸。十六岁那年的周震南,尚且拥有无所畏惧的决心,但即便如此,他也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恨他们的资格。

因为父母率先不计回报地爱过自己十六年。

被张颜齐拎回来照料是意料之外的事,而同父母和解则是在意料之外的范围以外的事。接到母亲电话联络时,他仍未意识到这两件事存在什么首尾关联,只当他们也为舆论担忧,一心要将这桩乌龙轻描淡写地带过。

“真没什么,就是好朋友。”他在拍摄休息的间隙向听筒那端的母亲冷静解释,“他有别的交往对象,那人我也认识……对,娱乐新闻你也知道,没个准的。”那头稍稍松下一口气,许是顿感宽慰,便忍不住借此机会悄悄试探:“那你现在,有没有和谁在交往啊?”

“我?”周震南被这突然的发问惊一跳,眼前骤然浮现出张颜齐昨晚老老实实告白的场面,禁不住要动一下唇角,“……有啊,我认识他很久了。”

所以事态急转直下演变为:他们将搭最早航班于明日前来观摩自己的交往对象,威胁和求饶都不顶用。他即刻为自己的得意忘形付出代价,不得已在收工后拨张颜齐的电话,边组织语言边紧张咬自己指尖。

然而最擅长好声好气说话的人,理清状况后少见地要跳脚:“不行!”周震南难得见他慌张到如此,心知此事的确唐突,将要道歉时张颜齐的语气复而软下来,说不是啊南南,我其实……其实……他在欲言又止的背后,几乎能想象出一只小狗正痛苦抓挠自己的脑袋。

但其后的内容,周震南始终想象不到,哪怕他当下正艰难地一字一句同自己坦白:

“我之前有和你爸妈见面,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你说……对不起啊南南。”

岁月的真相缓缓退潮,曾被海面抚平的孤独、困顿和折磨便再度显山露水。但此时若拥有握住另一只手的勇气与决心,那便意味着——所有不幸终将被蒸发,即使恨无法灭亡。

因为爱不会灭亡。



08

那时他下过决心要当楷模。

倒不是期望着多么惊天动地的壮举;但至少——尽到一个老师的本分,诚实勇敢,勤勉公正,更不必爱上自己的学生。然而也正是那一年,他在递交辞呈过后的隔天早上,竟鬼使神差地依着地址找到周震南的家门前。

此前张颜齐来过好几次,俱是意料之中的落空:已决心定居国外的人,再回自家宅邸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。他杵在铁门前深吸一口气,又按了次门铃,忐忑不安地捏兜里的物什,权当给自己壮胆。

像是为了不辜负他的忐忑,旁侧的通话铃意外地“嘟”一声接通,两秒的杂音过后,是平静优雅的女声:“你好……请问是?”

他被吓好大一跳,整个人顿时紧张到没有章法:“啊您好!我……不好意思,我是来看看没想到——其实我之前……”眼见那通话倒计时逼近尾声,他在着急以外终于理清一点神智,“那个,打扰了,我是周震南同学的音乐老师。”

对方显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,但门锁应声而开。张颜齐惶惶然抬头,笃笃脚步声已抵达门口,她开门的同时是笑着的,眉眼微弯:“请进吧——”

他对那如坐针毡的若干小时记忆模糊了,兴许是大脑也迫不及待要清空这段史无前例的焦灼。因此他只记得自己说个不停,周震南的母亲坐茶几另一侧,徐徐点头,偶尔也起身替眼前的杯子续上茶水。张颜齐便不自觉要卡壳,也不知是源于焦虑还是心虚。

此前他只在教学楼的台阶上匆匆瞥到一眼,更相当不凑巧地赶上对方情绪波动的极点,不敢多看,因而印象不深;如今在冲动驱使下唐突会面了,更发觉是位毫无破绽的优雅女性,始终矜持有礼,在巧妙的时机报以善意的微笑——同她电话里呈现出来的谈判态度一脉相承。张颜齐猛然醒悟过来,这一切像极他拨过去的数个越洋电话,她便也是如此笑着答:但我觉得小南,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,您说对吧张老师?

他在离别的当口张皇不安地起身,捋裤边褶皱,再找不到开启一段新谈话的由头。周震南的母亲站在门边,措辞仍是客气的:“谢谢您来告诉我这些。”这一切却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。张颜齐在澄清自己年纪和为周震南搏一把的选项中,迅速做了权宜,将攥了许久的物件从口袋里摸出来,递过去时摊开掌心:“请您一定要收下这个。”

她道完谢接过去,神色在打量过程中稍显困惑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哦,这个是……”张颜齐乍然反应过来眼前的女性并未开口,声音更像是从身后落下,沉静且镇定的男声,攥得他神经无故一紧。

他扭过头来看:眼前站着的,是周震南的父亲。

 

相关人士甚至无从了解到这个戛然而止的结尾。连先前的背景知识也一概略过不提,追问时便被搪塞“去问你妈”,张颜齐负隅顽抗时还不忘老脸一红。

周震南气都不打一处来,心有不甘地拨父母手机,得到“你拨叫的用户已关机”的机械回复,心知他们是上飞机了。一级警报即刻被拉响,不得已盖过这点新冒头的疑惑。他找经纪人请假时,对方也觉得惊奇:“发生什么大事了?突然来找你。”他模棱两可,说还不就是之前那点事闹的嘛……悄悄腹诽:我说他们是赶起跑来见我对象,你怕是现在就绑了我。

随后再打张颜齐电话便打不通,或是接了第一秒便挂断。他将要为这反复无常而恼火时,收到一条鬼鬼祟祟的微信:在做造型,怕被别人听到,今晚哪里见面。造词遣句仿佛特务接头。周震南眼瞅着将要失笑,哇说得跟真的一样,张老师你搞得还蛮隆重咧。

但在大堂见面时他当真被惊一跳:张颜齐煞有介事地穿了西装,日版H型,单排扣,肩线笔直;也的确认真做过头发,额发被抓高,梳成三七分,发胶板亮。他原本正低头费力同袖钉较劲,周震南走到跟前来,便迅速抬头,下垂眼紧张闪烁:“我这样还行噻?”

他无法形容:这要怎么形容,是自己从未有幸见到的形象气度。这般崭新锃亮的装束落在他人身上是应当有局促的,但他没有。张颜齐适应领结垫肩就像适应卫衣夹克一样稀松平常,此时至多是为营造出那点挺拔尽力扳直了背——然而始终是好看的,率性而为,不被衣装束缚的那种好看。黑白两色的主色调中,他垂下头来,软热鼻息轻轻吹动周震南的发梢:“哪个包厢来着?欸我好紧张哦,我现在觉得我道德层面上来说有问题。”

后者被正经又亲近的气息挟裹住,一时不知该如何掌控神情:“不是发给你了噻!自己找!”脚下即刻循着电梯的方向落荒而逃。周震南边无意识揿电钮边想:我想说是个剪辑组老师而已,现在他们怕是要误会我搞到艺人哦。

当然见面远不如腹诽轻松愉快,四人在桌上默默动筷,桌上盘旋着一股寒流。周震南紧张揣摩父母神色,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口申明的时机。但没想到母亲率先开头,只是柔声细语地询问张颜齐的个人信息,籍贯年龄职业等等;他心下稍稍松劲,想着张颜齐又在胡说,这哪里是见过面的样子。而父亲闷头夹菜喝酒,神色淡如湖泊,也无从猜测是不满还是悦纳。

菜色夹完大半,氛围也跟着松动几分,张颜齐凭借自己的谈话天赋侃侃而谈。但热络途中他一拍脑门想起什么:“不好意思阿姨,我先去趟卫生间……”周震南偏过头看到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却分明在着急摸索裤兜,即刻便洞悉他是去提前结账。他忍俊不禁地端起茶杯,料不到此时母亲慢悠悠问了:“小南,他是不是你高中老师嘛?”

沸腾的一股茶倒吸进口腔,即刻烫得他齿龈发麻。周震南被这始料未及的火烫迅速烧红了脸,呜呃干咳好几声,咳完后醒悟过来之前不过是掩饰罢了,因而悻悻地绞起手指:“……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他?”

“你大二那年。”父亲出人意料地接了话茬,仍然不笑,目光兀自燃亮。“我们去伯克利找你那次,还记得?”周震南短暂地啊一声,想起无知无觉还在抉择早餐的那一天;当时的自己尚且孤独而茂密,决心不计后果地在异国的土壤上,生长出森林。

他因此得知机缘巧合的那一日,父母原是回国变卖房产,恰好遇到找上门来的张颜齐。他们既惊诧于他的坚持,也预备和往常一样客气回绝他,直到他将录音笔递过来。

“录音笔?”周震南困惑发问,“里面录的是什么?”

“十七首钢琴曲。”母亲和颜悦色地答,“听说在他的音乐课上,都是由你演奏钢琴。”

如今谨慎又沉稳的人,原来也曾为他冲动地赌过一次:将悄悄录下的曲目尽数转交给他的父母,慷慨激昂地说过“周震南相当值得”之类的豪言壮语,更在最后反反复复地拜托,请你们一定要听,一定要听。

“你爸爸听了一整个晚上,隔天和我说等处理完这些,就去美国看看你吧。”母亲轻描淡写地勾起一个笑,在桌下悄悄握他的手。“我们再去找他的时候,才知道他已经辞职了,他在成都做的最后一件事,就是来找我们。”

周震南猛力抽了抽鼻子,憋住将要成形的一声哭腔。母亲的手仍在不断施力,内核像温柔的藤蔓,不断生长,像要成为一截用以支撑他的力量。

“所以我想,张老师应该很喜欢你。”

他忽然想到张颜齐配合OST剪出的预告片;其中有一段,是女孩全心全意准备演讲比赛,却被内定人员挤掉了名额,给男孩打电话时因了内心的委屈嚎啕大哭。他因此莽撞地找到学校来,问相关负责人员,联系校方筹办该活动的老师,执意要为她讨回公道。事情闹到最后,女孩为男孩而担心,推说算了不重要,可以等下一场演讲比赛;而男孩子扭过头来看她,铮铮有词地答:我又不是为了你,是我觉得输要正大光明地输,赢也要堂堂正正地赢。

他在一刻猛然领悟这故事的感人之处,竟与现实如此吻合:张颜齐从不宣扬,却如同旗帜当空飞舞,言行一致地只表明——当你决心不再诉讼命运的不公时,是我无法与这武断达成和解,是我一意孤行地,想要你赢。

 

这顿饭结束得莫名奇妙,他想象中上升到道德层面的理智与情感的博弈未能出现,长辈们也看不出要勒令他们分手的迹象;饭后周震南的父亲甚至还递了根烟过来,他诚惶诚恐接下后正为难着,周震南的声音率先杀出来:“爸!张老师不抽的咧——”

他烟到手上不到一分钟就被缴了。

张颜齐开车送他们到机场,直至他们进安检口也未能回神。周震南百无聊赖地在副驾驶等着,见他眼神飘忽地钻进车,心知这人正在脑内犯嘀咕,叹一口气道:“没得事,你莫想了噻。”但前音乐老师并不甘于这类简要陈词,开始对今日表现进行深刻剖析:“哪里没得事了,我觉得我刚刚太紧张……”他在周震南将要无奈阖眼前想起什么,“我之前去卫生间时,你爸妈说了什么咩?”

后者装也懒得装:“那想必是没有。”他听那疏懒语调便直觉要完,紧急将头抵过来追问。然而周震南好赖不吃,将下巴扭向另一侧,游刃有余地调侃:“说的不就是某些人不肯跟我讲的——唉,没得啥子劲。”张颜齐领悟过来这言下之意是报复了,又好气又好笑,伸手要去捏周震南的腮帮。然而当事人倏地将脸调转过来,意有所指地问:“你想知道?”

他的手保持着捏人的姿势,尴尬地僵在半空中,一时忘了接话;却见周震南展露几分笑意,脸庞半截藏在郁郁沉沉的光线之下,乖戾又好看,像玉石雕琢的器皿。此时器皿被赋予人的意志,轻漫地微扬下颌示意:“来这问。”

张颜齐在这一瞬没能领会到眼前人的话里有话,只将眼无措地瞪大了。等到周震南因此不耐地凑近来,伸出手指一下两下地点自己的下唇:“我说——来、这、问——”他视线移向夸张了口型的那一处,反应过来是什么了,脑内咻地引燃一枚原子弹,火光轰鸣声嗡嗡震彻神经,引得他要口不择言:“周震南我跟你讲,开玩笑要看场合的……”

“哪个跟你开玩笑哦?”嗫嚅的后半截被小刀干净利落地斩断,周震南迅速将脊背往后撤出一段距离,刚好抵在车窗上,也顺势昂起视线看他。“我们在耍朋友了张老师,你做这事……”他短暂地停一下拣出个合适的词汇形容,“又不犯法。”

是不犯法。张颜齐知道;但也正是因为不犯法。缺乏酒精,情绪以及氛围一系列内因和外因,是需要单凭自己完成的煽情之举——所以才艰难。他在艰难之下陷入困境,思绪如网兜反复挥舞,企图捕捉上一个出其不意的吻;同时心脏的某处温度骤升,化开的冰川雪水由高处洄流,环抱住一汪慨然的宁静。

他因此胆战心惊。

但手指先于意志动身,率先去安抚周震南的额发,小孩轻哼一声不耐地将脸别过去,却掩饰不住率先发红的耳尖。张颜齐此时想不起任何一句俏皮话,只凭本能俯身过去,越过中间的汽车手刹将掌心抵在座位上,轻声唤他。

“南南。”他眼见周震南猛然抬了头,又凑过去一点,很有些耐心地又喊了声:“南南。”

第一次——他在坐实了情侣身份之后终于敢去吻他,这好比个里程碑,里程碑的土壤之下张颜齐的心脏突突起跳,气息和唇瓣同时逼近他,理智因此不听使唤,只催促他低头。周震南是年轻而幼小的兽类,亲吻间不忘悄悄动用牙齿的啮咬;而他承接全部柔软的疼痛,用舌尖和手指去安抚。此时名气的赘累,身份的限制以及陈旧的伤疤统统不属于他们,张颜齐唯独清楚这件事——他们只属于他们本身,也只属于彼此。

他们平静地享用了一个吻:尚未被冲昏头脑,酒精也暂时操控不了二人的意志。他们只是在这清醒的亲密间,不再满足于这个吻;迫切地想用手去摸索对方的衣物,要握住那一点布料扑簌摩挲的实感,要越握越紧,要拼命地贴近对方暖热的呼吸,要企图从空气中汲取一点什么去证明它的真切——他回握住周震南的手指,原本不安攒动的指尖因此安静了,被乖巧地收拢在他的掌心里。

好像他们都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,被动地或自愿地。沿途经过荆棘丛生的密林,被诅咒了的牺牲,用眼泪浇灌的土地,和咬牙忍耐的羞于释放的爱意。所有坚硬的不甘的冰凌,是源于他琴谱上干透了的一滴泪,还是来自他通宵时用以清醒的一捧水,已不是什么要紧事;如今都在唇齿间,被轻巧地感化。

张颜齐此刻只需要在这个吻里面下沉:灵魂也因此被掏空,一丝一缕抽离;像光又像风,迎着爱直流而上——他甚至产生幻觉,千万只鸽子在耳边飘飘然扇动翅膀,洁白羽毛扑簌飞落,红喙争相去拆解他的袖口和领结。

他几乎以为脊背上将要生出翅膀,从今日起他与他,务必要活在云端之上。

 

经纪人给他划今年工作重心,目标是上什么杂志封面,未来将面向怎样的的受众群体,专辑该出几张,演唱会又该办几场。周震南勤奋地在每个环节点脑袋,笔耕不辍,经纪人讲解过程中逐渐因为这不像话的积极而觉得古怪:“你今天怎么了?是不是有事求我?”

被揭穿对象倒不含糊,当下便要坦白:“也不算吧——我觉得这事跟工作相关……”万事开头便不好打住,经纪人深谙周震南秉性,直觉上便要阻止:“跟工作相关的以后再聊,我们先开完会。”然而主动权一旦被扭转,便不容易被说服,他逮住机会抻开了嗓音询问:“我能不能去看点映?”一时难掩住自己的急迫。

“你就是个客串的,看什么呀?”经纪人莫名其妙,联系上先前的不对劲随即便严肃:“又和谁约好了?焉栩嘉也不行啊,我警告你。”周震南凭空吃了瘪,不服气地追问:“那其他人也不行嘛?”经纪人视线赫然锐利起来,像要盯穿他心内的弯弯绕绕:“谁邀请你啊?说来听听。”

他拿张颜齐的名号顶了包,其名义自然是假的——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。

周震南的初衷在于,想在第一时间认真看完这部由张颜齐团队承担剪辑任务的电影。浸透了后者所有心力与热情的成果,他自然不想从旁人的转述得知,只一门心思地想要眼见为实。

但美的艺术常在杀人;他因此哭得停不下来。因为是临时加的行程,被安置在后排,此时也亏得这位置,还能得空不顾形象地揩眼泪。剪辑的风格独树一帜,并不见有刻意煽情的成分在:譬如追忆往事时,不是拿过往镜头和现在进行比对或切换,只是选择了恰如其分的某个时间点,将两段故事相互调换情节,反倒更突出那遗憾。

他正看到女孩得以上台演讲,男孩在台下看,“加油”之后的口型没入熙攘人声里,被庞大的黑暗吞没;但复合后同样迎来一场盛大晚会,女主临危受命担任主持人,遥遥看到男主在台下,仍然在说“加油”;其后的口型,却是她第一次看清。

“加油哦,我最爱你了。”

他内心被那点错失了的温柔揉搓得又酸又涨,只是不自禁要落泪,泪眼朦胧的同时察觉到手机的震动。周震南擤着鼻子滑开屏幕,其内容显示“周震南同学莫哭咯”,来自于联系人张颜齐。他难以置信地左右看,并未看到那人,紧跟着回复:“你在哪?”

很快有回音:“好好看电影,我在后面。”

他扭头往身后黑暗张望,果真识别出熟悉的身形,没有座位,因此远远地贴门站立,直起脊背来同他对视。周震南再回头时又收到条短信,没头没尾,也像条鱼,就势游进心底的漩涡里。

“加油哦。”他无声地读出屏幕上显示的内容,些微提起嘴角来,复而仰起头看向放映的电影。

他们都知道下一句是什么。

 

张颜齐宣布开工后,迟迟未能定下备选项目来。

连带何洛洛也替他紧张,每日哔哔叭叭在工作岗位上给焉栩嘉发短信:大事不好!张老师江郎才尽!收件人看到要比当事人更无语,笑着在对话框里回:你敢这么说张老师坏话,信不信他下个工作又不带你。

小孩被“又”字精准戳痛,此时不禁要伤心扁嘴,余光瞅见张颜齐哗哗翻工作方案,心头燃起一点新的期望,自觉搬了椅子在旁边观看。而他锁着眉头一一翻阅,只是觉得不满意,却说不清具体的细节,愈翻愈觉得心灰意冷。偏偏察觉到一束炽热视线,扭头正对上何洛洛灼灼生光的眼睛。

他微怔一瞬,不免要替自己叹气,心道连小孩都比我积极。语气因此内疚地和缓起来:“洛洛今晚要不要去吃火锅啊?”

火锅是姚琛请的,怕再生出别的舆论来,着重挑选了僻静之地。五个人分四批前来,躲躲闪闪犹如地下党接头。张颜齐领何洛洛进去时,姚琛刚到不久,先发制人地冲上来薅洛洛脑袋:“好久不见啊,你张老师快要失业了你晓得不?”

小孩哪里见过这场面,很快信以为真,扭过头凄凄惨惨询问:“真的吗?……为什么啊?”张颜齐闻言便要头大,忍不住要赏姚琛一肘:“哇你有没有良心啊!咒我还骗小孩?”后者龇牙咧嘴地捂肋骨佯装负伤,还要语重心长地叮嘱被哄得直发愣的洛洛:“还不是影视寒冬,金融危机,张老师不想连累你。听我的,去找别的出路……哦你啷个下狠手唷张颜切!”

他眼看何洛洛眼泪花花要包到,连忙解释:“你别信他的,他现在公司缺人,只想挖你去做练习生咧。”幸好焉栩嘉此时全副武装地赶到,简直像个及时上任的救护人员,他松下一口气火速把安抚的任务移交,对姚琛威胁性地扬拳头。

“周震南同学。”被威胁对象视线却不在他身上,绕了弯往身后看去,故作可惜地摇头晃脑,“我觉得张老师没有师德。”张颜齐闻声立刻住手,肢体语言先一步暴露他,反过身却发觉背后空无一人。

“重庆耙耳朵,你往这坐。”罪魁祸首往后窜好远,笑嘻嘻地拖椅子。他欲发作时周震南卡着空档形色匆匆踏进来,尚未卸妆,眼皮脸颊上均有细密光芒轻轻闪动,瓷一样反光。张颜齐看得愣神,看到他把包搁椅子上轻描淡写地问了:姚老师刚说什么来着?

没什么。在长长的停滞之后,他才反应过来要答,满桌人的视线是否带有调侃的重压,他察觉不到。但眼前景象的熟稔,犹如灯绳扯下,一个漆黑的小屋被映亮,长久的闭塞黑夜潮水般退去,显露出的家居陈设竟和少年时幻想的桌椅摆放位置,一模一样。

他在满室亮堂里,忽然想清,他等的原来是这个而已。

 

周震南隐约察觉到不对劲;但这不对劲并不只针对于张颜齐。

此人时不时断联也就罢了,据何洛洛说是接了新的活,忙起来不见人影,仿佛倒带回最初的那段忙乱日子。然而连经纪人也神出鬼没,逮着空隙便不见,微信上问他去哪了,答复千篇一律:工作会议,勿扰。他料到被搪塞了,心有不满地磨牙根:我看你这借口能用几回哈。

然而双方都像是铁了心,周震南没能撬出任何一点有用信息,偏生还赶上自己歌曲的MV拍摄,实在腾不出心力来盘问。导演预备根据曲风和主题拍个微电影,要求他本人出镜,用不同的拍摄角度诠释自我挣扎。

他并非科班出身,也因此常常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够,反复拍摄却不得要领。焉栩嘉打语音电话来,显然察觉出他的丧气,在那端耐心讲解自己演戏时摸索出来的肢体语言,一一拆分开来便于他理解。教学的空隙中还有余力调侃:“怎么?职场恋情不好玩吗?”

哪里来的职场恋情。周震南听到此处几乎要疑心是挖苦,但疑惑无从解开,因为已要投入下一场拍摄去。他化了新的妆面,是刻意夸张了的阴阳,左右各色调相反,一明一暗映衬他的脸。许是焉栩嘉的讲解的确清晰,周震南得以迎来一个顺遂的工作日,所需的重点镜头也同样在此日拍摄完毕。他剩下几段重拍镜头,是尚未摸索到诀窍时的遗留任务,内心掐算一下时间,便暗自吁一口气。

然而事情转圜时便不由得他片刻放松,譬如两秒之后助理示意周震南和这次MV的后期人员会面。他尚存一丝懒惫,闻声要鞠躬客套时,却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脸。“张颜——张老师,您怎么在这?”周震南惊诧之下不忘在外人面前别扭地改口,见他无谓地伸手拉一拉鸭舌帽,企图将面孔掩在帽沿的阴影以下。

“所以说,你接的新活,就是剪我的MV?”周震南听毕惊奇又好笑,“搞什么嘛,你和我经纪人两个人像在打游击。”张颜齐不无尴尬地摸后脑,却只抚到平滑的帽顶。“那不一样嘛。”他自觉要辩解,仍不忘乖巧耷拉着脑袋。“我提前联系了你经纪人,不然差点就拜托给别的团队了——我总不能走后门吧。”

他陈述的语气拖着长长的尾音,尾音之后甚至连带着彰显出委屈,模糊了一点年龄的界限。周震南将脸歪过来看他,慢慢地跟着出神:张颜齐好像最擅长这种事,也没有欠过谁,却自觉要牺牲着让出去。当老师时最好,借课堂肆无忌惮地输出过大段最少年意气的语句,在狭小的教室里提高了嗓音,却分明是在循循善诱着的。但如今遇事要考量无数遍,陷在苦大仇深的反省中,下定决心要去做了,还要一字一句地拆解自己的动机给旁人听。

所以张颜齐也活该不知道他的动人;包括此刻也是,无意识张开嘴巴露一点犬齿,紧张地盯住他的表情看,周震南在这犬科视线的伏击下反复动摇,终于禁不住要笑:“下次你走次试试看吧,张老师。”

他从前怀疑自己走过许多岔路——岔路意味着对于正确性预判的估计错误,对于事事追求完美的小孩而言,总觉得足够正确才能营造出安全感;张颜齐则是他耿耿于怀的一整片海域,曾经在此学习游泳却不慎溺水,因此始终心有余悸。但原来是要到如今这个时候,才发现当初的不甘都能被一一补偿,最初下定决心要畅游其中的海域,也真的允诺他,第一个抵达。

 

剪辑MV的工作量不大,因此他也只让何洛洛搭把手,帮忙捋镜头顺序和贴蒙版。周震南原本得以放假,驱车赶来的途中却被一个电话喊过去重拍结尾。“我下次要雇焉栩嘉做我的替身。”当事人走前不忘夹着手机发牢骚,“以后什么镜头补拍都直接找他,不关我的事。”

“我们嘉嘉可贵了!”何洛洛闻言嘹亮喊话,一点都不带磕绊地勇敢怼他,“再说南南你和他身高差太多了,要做替身都没办法。”那头的周震南好认真威慑小自己四岁的小孩:“怎么换你了?小屁孩不要说话,张老师在吗?赏他一顿社会的毒打。”他闻声失笑,失笑的同时示意何洛洛噤声,关掉免提键后,将手机抵在耳边轻声劝解:“你去拍摄吧,工作完以后再来找洛洛算账。”

镜头剪完大半,张颜齐倚在靠背上伸懒腰歇气,此时莫名其妙有一通电话打进来:“张老师,我们的车在楼下了,您有空就下来。”他被惊好大一跳,因此喋喋不休地输出疑问:“啊?可是我还在剪辑,有事吗?是谁要找我?”那头的工作人员保持严谨态度,丁点线索也不肯说:“您去了就知道了,我们在这等您。”

他被数个“您”字震慑,不免要诚惶诚恐,走前存一次档叮嘱何洛洛说,排完镜头顺序就休息,剩下的等他回来再和团队一起弄;小孩把胸脯拍得极响亮:放心吧张老师!肯定没问题。他心觉古怪,但一时也说不出其他的,因此反过身噔噔噔下楼。

张颜齐需在抵达之后才醒悟过来:目的地竟是周震南的拍摄现场。事件主人公刚拾掇完妆发,刘海往上捋出一小片漂亮的额头,正穿了白色西装,服装老师弯下腰来调整他的胸花位置。失算了,被骗过来陪人加班。他替自己扼腕时,视线却挪移不动,思绪跟着轻轻悄悄地飘远,像不被引力束缚的一朵云。白西装也好像是结婚哦。云偷偷地在自己肚皮上写。

此时周震南低头查看配饰,再抬头时,恰好与他的视线相遇。他视界中央的周震南因此浮现出一个笑,分开人群,笔直走到他面前。“我也有通告的。”他直觉要用调侃掩饰自己骤然响亮的心跳声,“喊我来耽误了我的通告咋办。”

“喊你来看海。”周震南轻松地把这句调侃化解掉,“一个通告换一次海,划得来。”

顿感莫名的反而是自己,他困惑之下不禁要搔脑壳:北京五环内哪里有海?哇周震南骗人不打草稿……但张颜齐此刻忽然察觉到,拍摄现场设在郊区的别墅内,此时道具组在搬运一台钢琴,其目标位置应是二楼的落地窗前,正对着外沿设置的露天泳池。

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发问:“你说的海不会就是——”周震南循他手指方向看过去,认可地点一下头:“对,就是那。”他太过坦然,让张颜齐也一时忘掉这承认本身的荒诞:“……那后期得加特效的吧?”

“当然。”周震南的视线固定在泳池的波光粼粼以上,像在出神,又像在沉思。他站在小孩的身侧,陪他凝望那一小片齐整的海面,企图从人群嘈杂间,嗅出一丝海风的咸涩。他因此觉得这类蠢笨而充满了天真的想法,就像幼小的种子,在身旁人的脚边落地生根,迎风长成一束具体的亲切。

“张颜齐。”周震南正是在此刻,忽地唤了他的名,整个人宁静得犹如海面以上的天空。“我之前不知道我在追求什么。我弹琴,我作曲,我也唱歌,但却不知道该以什么作为目标而前进。”他垂下视线来,见周震南的侧脸浸在午后茂盛的光线里,回暖的气温悄悄将鼻梁和唇尖的线条泡软。

“但后来我想——可能就是这两年,我觉得自己在追求一个画面。我希望到了七十岁或者八十岁的时候,我可以坐在海边,穿西装,弹一首我自己写的钢琴曲。身边不必有人,只需要有我自己,也不需要其他人知道我是谁。”周震南说话的声调很低,字字句句因而郑重地被着了墨;他的内心不自觉松动,竟有一瞬想要伸出手去。算荒唐吗,张颜齐心想,倘若在众目睽睽中牵手的话。

“在我追到那个画面之前,我永远不会停下来。”叙述人短暂地停了一下,忽地扭脸看向他,瞳仁中央映射的光影星星点点,犹如烟花。也就是在这一瞬——正是这一瞬,周震南率先将他的荒诞想法实践:他的指尖被悄悄靠近的熟悉温度,完整地包裹起来。

“那一天到来时,我想要你在不远处看着我弹琴。”

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:是唯独周震南才能说出来的,宛若赌约的一纸承诺;但却又不只是一页单薄的协议书。其上泼洒着海面的莹蓝,海鸥的低鸣,流云衔住钢琴叮咚奏响的乐音,就此淌入一望无际的岁月里。

这一瞬海风无心翻动日记纸页,完整还原了属于他们的故事脉络,时间的注释也被一一解读。他需要在此刻才顿悟——原来那些时日,他的退让或是周震南的坚持,其实皆是诺言掷地有声,只是他未察觉。

此时他得到命运首肯,终于能够允诺:“好,我会看着你。”

所有物件归置到位,拍摄人员纷纷往此处张望,却无人出声提醒。张颜齐察觉到自己手指被最后用力握了一次,周震南扭头迅速步入人群熙攘前,留给他渐次浮现的一个笑。他在恍惚间,看清了周震南走向的那台钢琴:极漂亮,釉面光滑,通体雪白。想必在其上演奏的乐曲,也自然比六年前录下的稚嫩音符,要更动听。

他曾以为那一年,是二十二岁的自己在庇护十六岁的周震南;如今想来,却是不然。若要将他比作行船上面的旅人,周震南便是缝在衣襟内侧的一枚护身符,从不彰显,也无人知晓,却始终在护佑他走的每一步。

当他们以对方为终点抵达时,未曾了解过的所有心酸苦楚,便凝结为冬日最后一片飘零的雪花,被春光无声地含化。

他以为不会到达的未来,扑棱着翅膀来了。

 

 

End


评论(16)
热度(429)
  1.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硬糖文学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