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每个你 都幸福

【南以颜喻】何以少团栾

* 重逢后的困顿与挣扎

* 这两章其实写得我很痛苦 但如果能传达到一点 就非常感谢

* 前文见此 何以飘零去

* 祝爱有回音


03 

他在电脑前枯坐了两小时,镜头编号翻来覆去地看到能背住了,愣是没能剪出来一点。

何洛洛首次见识到张颜齐的消极怠工,竟觉得新奇,来回几趟拿材料时,都用余光偷看他毫无变化的屏幕,终于忍不住出声:“张老师!”

“啊?”他木讷地被惊一跳,慌慌张张起身:“怎么了怎么了?”

剪辑组的其他人被这霍然响动引得纷纷调转了视线,但小孩无知无觉,敞亮着嗓子在众人目光中答:“没事儿!就我看你一直没动静,我以为你快要睡——”

“何洛洛!”对方的心直口快瞬时将他敲醒,张颜齐将内心松动掩饰住,即刻扯了何洛洛的胳膊往外走:“我们外卖到了,快去拿。”

而后者一头雾水:“什么时候点的?”

当然没有。所以两个人在附近的奶茶店点了饮料喝,张颜齐请客。

何洛洛快乐地加满半杯配料,认真地咬着吸管啜珍珠,很快将先前的事情忘得彻底。而他焦灼地在椅子下抖腿,整个人是被粗暴地揉捏了的锡箔纸,展开后折痕深深浅浅地印下来,到底无法哄骗自己一切还相安无事。

“洛洛啊。”他急迫地需要个出口,虽然心知得不到合理的答案,还是扭过头问:“你有没有想过那种……就比如,很久没见的人,突然在街上碰到了的情况?”

小孩正聚精会神地拿小勺铲沉底的布丁,眼皮都舍不得抬:“老师说的是电影里,男女主角的久别重逢吗?”张颜齐慢半拍想起来,开头剪的主体镜头好像就是这段,当下要刮目相看了:嚯,还蛮有事业心。“差不多,你是那男主角,你怎么办?”

“可以当女主角吗?”何洛洛的重点一向落错位置。张颜齐深吸口气安抚住自己,横下心答:“也行。你看到他,会怎么做?”

对方终于对这个话题感兴趣,天真地忽闪起眼睛:“那我——我要先看他长什么样,长得好看我就去加微信。”张颜齐被逻辑之外的答案惊得接不住话头,只得由着何洛洛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老师你想啊——电影到后面,不是从少年演员换成青年演员了吗?如果一直长成前面那样,肯定要联系,然后再去问他还喜不喜欢我。”

张颜齐身心俱疲地瘫回椅子上,甚至都懒得止住他的口若悬河,心内腹诽道:你为什么要纠结演员,我还不知道吗……立时觉得问题和情绪都被浪费掉了,因此拿起奶茶来喝,企图中和掉蓦然涌上来的无奈。

但下一句把他击中,小孩说:我觉得啊,其实都没关系。反正才这么久,我们也喜欢不了几个人的。

张颜齐抬头望一眼窗外灰蒙的天色,密布的云团之下垂落着冷风冷雨,和四年前任何一个冬夜都极其相似,是同样的阴恻低矮。他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抚慰了,刚要开口,对方又追问道:“老师,你是不是在考我?”

“什么?”他莫名其妙。

“没有就好。”何洛洛终于彻底松下劲来,眼睛嘴角皆弯,露出个舒心的笑,“我还以为张老师你在教我揣度主角心境,然后让我重剪一遍镜头呢。”

这一刻张颜齐几乎要羡慕了:小孩果然是小孩。

 

重逢实在是过于唐突,以至于自己当日的试唱状态也忘得彻底。周震南从用以麻痹的日程中赫然回神时,才发现电影那方迟迟没有通知他,去录完整的片尾曲。

这么些年来,冥冥中注定了似的——和张颜齐相关的事,通常都是求而不得。

他索性不再去想,但隔天晚上经纪人便打来电话:那首ost敲定你了。周震南原本在作曲,外放着这通电话听完,指尖落回琴键上,竟再按不出下个音。他当即要呵斥自己没出息了,不就是张颜齐吗,他想,不过就是张颜齐。

录音的行程排在周三,他留出一整天的空闲,早早地抵达了录音棚。配音的工作还在调整,他在旁等候着,音响监督却忽然举手示意暂停。他不明所以地往左右看,忽听见那熟稔声音窸窸窣窣在背后响了:“……这一轨音效刚问了,要改。我看把环境音换成……是是是,您辛苦,麻烦了。”

脊背原本还有知觉,如今登时僵直得像块铁板。周震南原本想挪步,又实在觉得刻意,只得边冒冷汗边企求他尽早离去。沟通完后,张颜齐的脚步急匆匆地跃出了门,毫无迟疑地拐向另个方向,他竖耳分辨那响动在走廊外逐步消失,心内指针便在庆幸和失落间荡着。

录制工作结束时,经纪人的电话会议才开到一半,他结束了工作浑身畅快,因此得了机会去上下层转悠。其他人员仍在工作状态,感兴趣的见到他会抬一抬眼皮,剩下的便视若无睹了。周震南实在乐得轻松,终于将年轻的秉性抖露一角,当真好奇室内在忙碌什么时,会踮起脚尖贴在窗玻璃上看。

但相当诡谲的,就在此刻,他听出张颜齐的重普来。不近不远,响在走廊的中段,和另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交谈甚欢。

条件反射在生物学上永远更胜一筹。周震南醒悟过来的时刻,自己已经闪身躲进了卫生间里。他当即气得要跺脚:不对啊,为什么只有我在心虚?——但那个隶属于漂亮男孩的声音抢先问了:“……张老师,今天要去我家吗?”

如同电台沙沙作响,周震南将心里的旋钮转了又转,始终只能调出错频的雪花音。

恍然间自己仍是那未满十八岁的男孩,听闻张颜齐请假后转身就跑,飞身扑进不能更熟的楼道里。跌跌撞撞地上楼梯,边战栗边在每个口袋里,摸索那枚小小的钥匙。他蹲下身来将它插进锁孔,但形状竟咬合不上,只能徒劳地在孔外划出深浅不一的痕。他将阻碍视线的泪水胡乱擦干,蹲下身来费力辨认锁孔的形状。求求你了,他绝望地祈祷,手腕不知轻重地使劲。我错了,我错了!——求求你!

但事实很快证明蛮力也无效了,门成为威严而冰冷的一线之隔,生生将他残存的希望也斩断。四肢百骸在比对中汲干了力气,令他缓缓地跪下地来,将那曾紧贴心口的铁片攥紧。“张颜齐。”他背身抵住门坐着,从哭声中呛出他的名字,将最后的信念也赌上去:“……我要走了,你来送我吧。”

他猜想那人正在门后默然站着,将自己的胡闹一并收入耳中。

直到那两人的谈论声远了,周震南才发现自己误开了冷水的龙头,手指浸入刺骨的水柱里,连牙关都打起寒颤。他索性捧了一把水将脸洗了,铺天盖地的寒冷漫上来,连带冻住他的泪意。

张颜齐就是那扇门啊。周震南讥诮地在心底想,只是能开锁的人,悄无声息便换了。

 

导演看完粗剪的成果后没吱声,兀自在座位上翻剧本。张颜齐忐忑不安地在一旁立着,不敢轻易发言,只得焦灼地伸了脖子看。

最终的定论是这样的:“你觉不觉得,这里插一个过渡角色更好?”导演键下暂停,画面静止在男女主角重逢的时刻。场景是音乐节,人声鼎沸中,为了观看同一场演出,极偶然的在台下撞见彼此。导演又将光标移到舞台以上,随意地画了个圈定住:“安排一个角色客串,同时放音乐渲染,会不会显得更自然?”

张颜齐即刻心领神会地点头:“是。”又绞着眉毛补充道:“不过这里就要重拍……”导演显然是已有了裁决,即刻替他解惑:“之前和演员沟通过,想补拍个少年演员在相同场景中对视的镜头,切换时会更煽情,补拍时也能顺便拍完客串的戏份。”导演看出他的认同,又笑问:“让VIN出演怎么样?”

他对这名讳太过陌生,愣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:“……您是说周震南?”导演将文件关掉,听到他发问,便饶有兴趣地看过来:“你也看那个节目?还知道他真名?”张颜齐立时慌张地撇清:“不是我,是——是洛洛。他告诉我的。”

他刚学剪辑时苦于没有素材。器材可以租,后期可以调,但主体部分七零八落填不满时长,效果便大打折扣。他手持设备去小区附近录,转悠不止但一无所获,光线太暗构图太差或镜头太抖,总有能挑刺的余地。张颜齐录到设备电量低,才得以大汗淋漓地在附近长椅上落座,对面便是辽阔的篮球场。男孩们跃动的身形被黄昏吞没了,含糊成金黄的影子,晴朗的笑声如风抖落在炙热里,蓦然让他觉得场面眼熟。张颜齐不禁再度揿下电源开关,用尽最后百分之一的电量,将某个浸透了夕阳的投篮摄入储存卡。

他那日忽然想,倘若之前记得把和周震南的日常记录下来,现在倒也不至于没有素材可剪。想到一半又觉自己昏头:命运凭空拽下了那根牵动变数的绳索,就从来没有“早知道”可言,彼此都只能静待巨石滚过身边,不被厄运砸中。

张颜齐回家后第一件事,便要找出那档周震南的综艺来看,心下还在催眠自己是工作所需,剪辑需要好角度……最终发现是网络平台独播。他悬着心点开来,赫然提醒是要vip权限的,否则就要单独付费。他甚至要觉得委屈了:哇我白看了他两年,现在还要出钱咩?宝批哦!但他又耐不住想了:

那两年,或许就是过于深信时日并无尽头,甚至都忘记要用照片和影像留住,身边十六岁少年的脸。

歌手的身份尚未扯明白,就要被按着头上大银幕。客串的邀请若不是导演发给自己,周震南即便看到,也要疑心是经纪人的沟通问题。他诚惶诚恐地在对话框里打字:感谢您的厚爱,承蒙关照……实在觉得官方,还没删完时导演又发来一条:

“没事可以多问问剪辑组和后期组,不要紧张,成片前都能调整的。”

他敲字的手指顿时止住了,脑内“剪辑组”和“张颜齐”中间被画上个约等于号。好嘛,他自暴自弃地想,天降大任于斯人也。

拍摄当天经纪人特意提早前来,嘱咐他到各组去打招呼,周震南自然是明白个中道理的,微笑和鞠躬一样不少,唯独在剪辑组的门外立住了。“等一下吧。”他费力使自己的笑脸不那么使人疑心,“我去抽根烟就来。”经纪人叹口气,把烟盒和火机递过来,道一声:“你少抽点,我在楼下等你。”

周震南闷声应了,佯装往公共吸烟室去,确认经纪人当真背过身走了,才掉过头来。

他哪里会抽烟,无非是个能随时避开尴尬场面的藉口罢了;当真抽的第一口还要算到四年前的伯克利,学校里的人抽得更烈更猛,有甚者私下里会偷抽大麻,而周震南连拿烟的姿势都不清楚。室友看穿他的窘迫,某日点起新烟时特意偏头来问他:你要不要来一口?

张颜齐从不抽烟,也没特殊缘由,就是不喜欢。幸得这一点,周震南从来不必忍受那辛辣的烟草味,而当时他盯住在眼前燃起的猩红色,尽力回忆了电影里角色拿烟的场景,伸手接了过来。

对他来说这是某种形式主义:象征着往事的枷锁终于解了扣,他得以踏出那么一步来,迈过了“张颜齐”这道咒语的禁令,去做件相对来说出格的事;但周震南把烟含进嘴里的那一秒便后了悔。表面能嗅出的苦味是无法和吸入口里的烟雾相较的,他用力过猛,理所当然地被深吸的第一口呛到,却碍于面子不得不别过头去,将视线胶着在天边隐退的光亮上。

那是他以为自己最爱张颜齐的一年。

这种假设即刻便被眼前场景打破了:周震南从剪辑室半敞的门口,能恰好看到张颜齐屈下身来,捉住鼠标在软件上做演示,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漂亮男孩,以微妙的角度看过去,便是被泰然自若地圈在他的怀抱里。

他既震惊又愤慨,用以乔装的烟在两指同时用劲下,几乎被折断。即便那日只是匆匆闪现,周震南也记得住这张挑不出错的脸,既年轻又明朗,是任何人都要多瞟几眼的招摇的好看。他蓦然觉得那口烟雾又扼住喉管,而自己却不得不憋住呛人的咳嗽,假装自然地掸去落在袖口的烟灰。

忽然有人在旁侧提醒:“吸烟室在这边。”周震南扭头看声源,是个戴了渔夫帽的男生,墨镜口罩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,看不出情绪。他悻悻地把那根碾断的烟塞回烟盒:“我不抽的。”末了仍往门里看,正巧看到小男生打翻了桌上文件,两个人慌张得同时低头来捡,猛地撞到彼此额角。他们边责怪边打闹,笑作一团,引得周震南呼吸也停滞。

他气到莫名,但找不到发泄口,只得咬牙阴下脸色来。身边的男孩认真循了他视线落点看,又出声道:“你不会……是在看洛洛吧?”洛洛是谁,他不关心也不了解,心情低落到不满他人打扰,张口便胡说:“没有,我在看狐狸精。”

对方静默一瞬,没再说话,只是兀自解了口罩。周震南以为他不会再搭腔时,男孩已经脱下墨镜,笑意盈盈地递过手来要握。周震南茫然而戒备地看他,却见他狡黠地眯了眼睛,手始终不曾有收回的意思:

“那想必要认识一下——我叫焉栩嘉,是那个‘狐狸精’的男朋友。”

 

比起周震南当真同意了客串,还是自己亲眼看到他和焉栩嘉窃窃私语的场面,更让张颜齐震惊。

他震惊之余不忘肘何洛洛一下:“你男朋友是自来熟吗?”后者反倒更加掌握不了状况,困惑地在搔脑袋:“嘉嘉吗?我记得应该不是……”两个人继续大眼瞪小眼。

他得知他俩恋情委实是机缘巧合:焉栩嘉演的是男主角的少年时期,情节完整色调统一,他专门挑出来供何洛洛练手。但小孩剪得太慢,坚决申明每一帧都要切得既帅又美好,张颜齐耐心在身后等,困倦到要翻白眼了,何洛洛还在兴致盎然。他直觉再不截断便要通宵,好说歹说把操控权夺回来,准备自己上阵火速剪完收工时,小孩反捉住他的手腕哀求:“老师,让我剪嘛——我男朋友这么好看!”

秘恋被痛快而利落地揭开来,愣住的反而是张颜齐。他在之后的日子里偷偷观察,发现何洛洛其实熟练得很:其他镜头干净利落地处理完,只留下焉栩嘉的素材反反复复地拖时间轴,争取筛出最完美的那一秒。

年轻的爱恋往往无需动用思虑和权宜,只一心一意想着,要把裁下来的阳光,亲自缝到那人的胸口上。

周震南拍完的镜头交到剪辑组手上,他导进电脑和何洛洛一起看预览。分明二十二岁了,仍旧是又小又稚嫩的面孔,在漫天生光里缓慢地微笑起来。演唱时昂起头贴近话筒,像天鹅支起脖颈,倨傲和淡然皆是浑然天成。他在扮演自己,所以无需供给多余的情绪,哪怕克制了一部分,还是很好,好到张颜齐盯住显示器,舍不得移开眼。

何洛洛在旁边啪啪鼓掌:“哇他好棒!现场演出也这么好听!”

当年执拗的少年,就在他错失了的四年里迅疾成长,骨骼坚毅羽翼丰满,终于能独享一方青空。而张颜齐曾在遥远的夏天里,盯住周震南循规蹈矩演奏的背影,心想长大对他而言,或许会是一件漫长到令人失却耐心的事。

但原来不是。他仔仔细细地挑选,却无法落下任何一剪。他已是最好的少年,熠熠生辉,所有的特写和远景都妥帖,都为光芒陪衬,草率地做抉择删去其中一帧,竟像亵渎。

张颜齐顿时对何洛洛当初的拖沓感同身受:好比将顽石雕成璞玉,终于拥有了大刀阔斧改造的权利;但唯有自己对表面的每处纹路和瑕疵都珍视,任何琢磨都可惜。非要拖到期限将至,刻刀落下改动的第一笔,才会幡然醒悟——哪里是石头,分明是以为不会再喧嚣的,自己蒙了尘的心。

 

拍摄完之后是正式录音,收工完经纪人坚持要请导演和其他人吃饭,周震南喏喏应了,在工作群里翻阅历史记录,闷头便撞上焉栩嘉。

“咦——”他顾不得喊痛,首先觉得诧异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前者向来是矜持一张笑脸,此刻嘴角却意有所指地上扬了弧度:“我的戏份补拍完了,来叫洛洛蹭饭,听说今晚你请客?那可千万,不能错过。”周震南心知他在暗示上次那场误会,明面上虽无表情,牙关却咬紧:“……闭嘴。”

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有时候毫无道理,和焉栩嘉便是如此。因了这层龃龉似的,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亲密起来,既无秘密可言,自然更没了言语上的忌讳。周震南往往要尽力说服自己许多次,才能忍住对小上四岁的男孩动手的冲动。

就比如现在,他别有用心地挑衅说:那不如我叫张老师一起来?”

周震南一时气血上涌,难以置信地瞪住他,字字咬牙切齿:“不要多管闲事,我自己去说。”焉栩嘉即刻耸耸肩,将骑虎难下的境况留下来,牵住何洛洛转身走了。他稍稍冷静,才想清自己应承了下什么,好嘛,挖坑挖给自己了。

事到如今周震南也只能梗着脖子敲门,剪辑组的人走了一大半,剩下的还在工作岗位上忙活,无人注意到他。他心想兴许张颜齐已经走了,刚要退出去,却又注意到桌上的手机在闪。之所以注意到,是因为那个手机被单独放置在一个透明的亚克力收纳箱里,下面压着张纸条,上书:张颜齐的手机。周震南当即要无语地笑出声。

他见旁人并无察觉,因此走近了看,手机仍震动着在闪,来电人姓名那栏显示:洛洛。周震南凝神盯住那两个字,心中骤然浮现出个打着冷战的希望:他记得经纪人是有将号码私发给导演和个别组长的,那么或许,张颜齐有看到,然后存下来?他莫名为这渺茫的可能发抖,已经翻出手机来,急急地在通讯录里点进那个“A”——这是他刚刚在工作群的记录里存下来的,怕被焉栩嘉调侃,只来得及打下位列第一的字母。

“洛洛”已经转成“未接来电(1)”的字样,周震南紧张地吞咽,终于瞄准了时机按下去。屏幕刚要灰掉,随即被下个来电点亮,周震南急切地埋下头去,只为将那显示的备注看清。

“学生 周震南”。

他高二那年,文化上唯独数学扯后腿,常要在课后跑去办公室问题。有那么一天,周震南推开门来却见到张颜齐,后者好委屈地瘪嘴:钥匙又不见啦。据说数学老师在开会,张颜齐瞄到他读题时蹙紧眉头,自告奋勇要参与解答。两个人头碰头对着草稿纸算函数,先求导,再代已知条件,写出长长的一串来,始终得不出那个解。数学老师回来后只见他俩抓耳挠腮,哭笑不得地看完草稿,一人赏一个脑瓜崩:求导就算错!怎么能解得出?

周震南死死盯住那五个字,忽觉他们之间好像当时的数学题,终于走到了没法再编步骤的这一天。张颜齐才是对的,在最初就将自己划到学生的范围内。汹涌的河流从当中穿过,飞溅的水珠拍碎在礁石上。不至于让自己看不到他,但也始终看不清他。

他挂掉了通话,反身出门离去。

那些所有关于张颜齐和自己的可能性,终于脱力到无法解下去。它们就像求错导数的题,只能被全部搁置在那里。

他不相信周震南有那么能喝,但饭桌上豪饮一杯接一杯,来者不拒似的,经纪人反复使眼色也不见得收敛。小孩喝酒不上脸,薄薄的一层脸皮,始终白皙透明,还能镇定地敬酒,每次说出不一样的场面话。

张颜齐看似在夹菜,实际上已经焦虑得吃不下一口:周震南再喝下去怕是要当机哦,经纪人能不能换个强硬点的,我现在去阻止岂不是显得无事生非……胡思乱想至此,另个人却抢先“蹭”地站起来,朗声喊:“周震南!”他把茶水呛进喉咙,猛烈咳嗽着和身边的何洛洛对视上,两个人目光里写了同样的疑惑不解:焉栩嘉,你要干嘛?

虽然不知道他和周震南的经纪人胡诌了些什么,总之得了允许把人扛过来,四个人往地下车库走。小孩眼神虽清明,脚下却飘忽得直出溜,张颜齐费劲把他的胳膊抬起来搁到自己肩上,刚要拉开车门往后座钻,焉栩嘉径直把车钥匙递了过来。

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他醒悟将要大事不好。对方诡秘地眯起眼答:“我和洛洛今晚出去住,你就收留一下周震南,车借给你,麻烦啦。”张颜齐被信息量砸得晕头转向,堪堪问出一句:“那你们?”但何洛洛“哔”地按动车钥匙,不远处的宾利解锁声一响,张颜齐瞠目结舌地想:我就说你今天怎么开车来上班,晓不晓得现在是在协助他算计我啊?

但两个小孩快乐地绝尘而去,张颜齐低头看钥匙又咂舌:妈哟保时捷,撞坏了得赔到下辈子。

何洛洛原本和自己住的不是一个小区,但突然某天开始抬头不见低头见,后来才知道焉栩嘉在这里买了房子。贫富差距体现于此就是一字之差,比如他张颜齐就是租的。三个人同小区联机打游戏是方便,但落井下石起来倒也真的毫不手软。张颜齐悻悻地把人背着,开了自家门,想了想还是暂且往沙发上放:毕竟床更像狗窝,丢满零碎物品,他还得先替这人收拾完。

但极吊诡的是,真将一切清理干净了走出来时,周震南却笔直在沙发上坐着,眼神往四处看了,似在寻找什么。张颜齐疑惑地走近,他抬头,眼神里藏了团迷蒙的光,却是认出来了:“我想喝水。”他洗了个新玻璃杯,倒了半杯水递过去,周震南伸了手,先扯住的却是张颜齐的衣袖。他极怕目标叛逃似的,只敢将唇轻轻沾湿,仰起头来复而看他:“老师,你先不要走……陪我聊聊。”

这是重逢以来周震南第一次叫他“老师”。他心湖微荡,怔怔地在对方身边坐下来,竟要错觉他们还挤在当年的一室一厅,东西堆到天花板上,两个人在方寸之地转不开身;但那其间浮动的气息却是热的,燥热又潮湿,都惦记着世俗的快乐。不像现在,分明开了暖气,呼吸却结冰,两个人相对无言,他冻到几乎要往掌心呵气:好日妈的冷哦。

“老师。”周震南又唤他,好轻的一声,紧随的问句跟着低下去。“你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
这氛围好微妙,张颜齐糊里糊涂地想,像谈判又像威慑,周震南喝醉酒原来这么吓人。但他不能让这问句落空,只能尽力拣了好听的话来答:“……我?我觉得,你现在挺好的,成长得很快,在那边……”他顿一下,又续上去说,“应该也学到了很多。”

但周震南笑了,他闭着眼不看自己,皱一下眉,泪便落下来了。张颜齐慌了神的要去抽纸,却听到小孩坚决而微弱的声音,生生地将自己的惊惶止住。他说:“我没有想长大,也没有想不告而别。”分明不是悲切的,措辞语气皆轻,却像摘了自己的心丢进石臼里,捣得稀烂。

周震南顿一顿,又说:“张颜齐,是你把我留在了那。”

他第一次当面喊自己的名字,又轻又飘忽,甚至听不出责怪。但那内容足以令张颜齐茫茫然的,将纸巾攥进手心里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周震南原本是他用来佐证旧日好时光的证据,自己却忘了旧日好时光,也不过尔尔。

当年清澈如溪的往事,直坠深渊,就在他眼前,缓缓幻灭。

 

酒精灌进喉咙里,便烧灼成熊熊野火,借火光才能将他心底那片漆黑的荒原,勉强映亮一分。但张颜齐若在眼前,便是沉默的日食,他原是明亮的滚烫的,却为了自己的任性低下头来,试图隐没在夜色里。

他每次都恨他的妥协。好像感情对张颜齐来说原本就是那么愚钝的事物,他永远可以为了平衡天平的两端,牺牲掉自己的砝码。小心翼翼闪躲的目光,犹如在打量一件暴烈的玉器——无关爱恨,只担心它碎裂。

那个晚上,他陷在陌生的床上,做了梦。

梦里还在音乐教室,张颜齐在讲台上整理教案和乐谱,自己耐心等到所有人鱼贯而出,才走到他身边,仰起头来看。他的注视还是一样,既温柔又宽宏,好像倘若愿意,便能不动声色地爱着所有。周震南急切又悲恸地盯着他想:我不要你爱我,但也别爱别人,只要你别爱别人,好不好?

但梦里的张颜齐听不出这番激越。他保持着六年前的年轻,也同样保持着六年前的诚恳。他垂着眼眸,他问你怎么了啊?语气温吞,好像这些年的哀怨和纠葛,就这么轻松地被一笔勾销。周震南发觉自己原来那么想念短短的两年,日子整齐而平坦,叶片和雨水茂盛地裹住了秘密,夏天和冬天穿梭往返,自己醒过来的下一秒,还能辨出另个浮动在空气中的呼吸。

在梦里他不敢落下泪水,但周震南想,怎么一切能过得这么快。

眼前这帧是幻象,他分明知道,仍忍不住祈求。他深深地望进去,望进这与记忆并无差别的人的眼底,他说:老师,您以后可不可以,不要弹《梦中的婚礼》?

或者不要被我听到,不要念我的名字,更不要那样平静地看我,也千万不要毫无防备地给予我,一个亲吻你的可能。

他蓄满悲伤地看那人,将多余的话语咽进喉咙。但张颜齐,他第一次伸出手来,将手放上周震南的头顶,温柔地摩挲。一下,又一下。

梦里的张颜齐说,好。

 

他等在会客室里,姚琛原本持着手机和那头的人言辞激烈地谈判,进门看到是张颜齐,眼睛霎时睁圆。

“……那先这样,下次再沟通。”他把通话挂掉,思忖了一阵才开口:“你被炒了?”

张颜齐也懒得骂他,一个抱枕飞过去:“被炒了反倒还好了。”想到后头自己要坦白的事反而心虚,摸索剩下抱枕的手指便停住。

姚琛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:“那是?”张颜齐张了口,各式内容空泛地闪过脑海,最终还是挑了最直观的陈述:“我见到周震南了。”

“谁?”姚琛后知后觉,“去伯克利的那个?”见对方尴尬点一下头,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,默了一阵憋出句:“哇张颜齐……你牛逼。”

像当年的那个白天一样,他们不得不又一次共同直面那道伤口,但与四年前不同的是——张颜齐把酒喝干净,杯子扣下来:“我觉得他恨我。”

“不是吧?”姚琛震惊得夹起毛肚忘记往嘴里放,“你都那样了他还恨你?”

“我哪样了啊?”他无奈地笑,“后来也没管他,一面都没见上,他走之前也没能送,一直没联系……还不够啊?”

姚琛啧啧称奇:“你怕是耶稣再世哦,他好歹是被犹太宗教钉上十字架的,你这是……我钉我自己?”他被这个没品的调侃逗笑了,但是很快地又垂下眼来。周震南。他默默地在心底念,周震南。

昨日他彻夜未眠,在沙发上坐着,把这几年经历的事都想完整了,但仍起不了身。十六岁的周震南对张颜齐而言,是颗漂浮在太空中执拗旋转的星球,眼神常湿漉漉的,如清晨的草叶上悬着的水珠。他睡觉时不安稳,梦中不断翻身,而张颜齐在一帘之隔外静声听着响动,偶尔睡不着时,会扭亮茶几上的台灯。他那时觉得岁月安稳,像船顺流而下,甚至无需拨浆。

但二十二岁的周震南闭着眼掉泪,他不再叫老师了,他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问:“张颜齐,你是不是还记得……”而自己静听下文时,他率先惨淡地吸吸鼻子,续上了话头嗫嚅:“那就不要了。我不要了。”

清晨来得太早,他联系上周震南的经纪人,依言将地址和备用钥匙的位置发给对方。走之前,张颜齐决心去卧室看看他。仍旧是睡着,却像被梦魇缠住,周震南死死揪住床单,眉心不放松地拧在一起。他不知小孩在梦里遭遇了什么坏事,见其上下嘴唇翕动,便半跪在床边,俯下身去听。

但到底辨不清他的喃喃呓语,张颜齐叹口气,将手安抚性质地放上他的额发,轻轻梳平。一下,又一下,只觉心如刀绞。

姚琛“嗤”地开了瓶新啤酒,他被那响动惊得回了神。张颜齐讪笑了自己飘忽的心思,将最后一块土豆夹进碗里,又道:“我觉得他没说错。”

天空肃静而冰冷,严寒将电线杆子冻得笔直,他在姚琛困惑的目光里,缓缓点头:

“当初放弃了他的人是我。”



04

周震南在寂寂无声的咖啡厅里,一眼认出了坐在窗边的人。西装笔挺,眉目低垂,手持着银匙的尾部,轻轻搅动着氤氲水汽。他便是在此刻,忽觉命运似透明鱼线,就在自己脖颈处奋力勒紧。

他扭脸同经纪人说:“你先走。”对方反倒不明所以:“不是来找你谈商业合作的?”周震南摇一摇头,脚步已往前迈了:“是我高中老师。”

这种感觉很奇怪:林林总总的边角料向来只从另个人的口里听说,如今仓皇会面,身份已有了变迁,甚至不知该拿何种姿态相对——但他非常清楚的,对方同样象征着往事。因此周震南像从前一样,走到他面前,笔直地鞠下躬去:

“姚老师好。”

他嘴角挂一丝温柔笑意,同样起身来,轻拍周震南的肩胛:“你长高了。”

无关痛痒的寒暄客套地维持了一阵,短短几分钟后,两人便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里。周震南不知如何缓解这冷场,下意识想咬指甲盖,又因对方是姚琛,只得拿指关节抵住下巴,企图将这份尴尬掩饰住。

后者率先将意图挑明了:“你应该也知道,我这次来是为了别的事。”

他脊背一凛,却不知姚琛意指的是哪一桩,索性也含糊其辞:“老师您的意思是……?”对方又笑,饱含无奈的情绪,因此顿一顿,拣了他不能避开的话来说:

“一年前我就知道你回来了。但我没有告诉张颜齐。”

其重量犹如多年前那扇油漆斑驳的校门,因岁月而朽坏,落地激起万千尘埃。

他在这一瞬的对视和沉默中感到心慌,仍咬牙挺住,只问:“为什么?”

姚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,便是在这对峙间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杯口冒着热气的袅袅余烟,就在他的吐息间,被轻易吹散。

“我再说清楚一点吧,周震南——”他认真地措词,不避不闪地看向他,“我和你,现在不是老师和学生,当然,更不是甲方和乙方。我只是想以张颜齐的好朋友的身份,说明一些你没有机会了解到的事。”

他茫然的将拳头攥紧,顷刻醒悟到这场会面便意味着某种声讨,周身的血液也跟着无可救药地冷下去。周震南在无意识间,便已树立起防御的姿态:“……所以呢?”

“那个晚上你抱怨他的事,我听说了一部分。”姚琛将眼皮垂下去,缓缓搅动咖啡。“之前我觉得最好的结果是你们不再见面。但现在已经不行了,我也知道,工作嘛——”他忽地将银匙搁下了。“你不是想知道他最后为什么不去送你吗?”

周震南的右眼皮仿佛被这悬念刺中,骤然狂跳不止。

“因为他回重庆去了。他知道你学费不够,想要把老家留给他的那套房……给卖掉。”

 

“你疯了咩?”

他老实交代完自己的真实意图,差点没走成。姚琛瞌睡彻底醒了,拿肩抵住大门不肯让,视死如归地质问他。张颜齐急得团团转:“哎呦老子车要晚咯——!下回再慢慢唠好不?”

但没能成功,姚琛苦大仇深得如同他已经成为传销名单上的一员:“好哇张颜齐你把自己当散财童子使,还豁我去流浪?哦也是真的嘛,反正都一穷二白回来,都是完蛋你晓得不?”他实在没时间再去应付姚琛的冷嘲热讽,索性把包挎上开始硬挪他大腿:“你晓得个屁!这叫投资,那娃儿以后肯定霸道,你看你就没得这商业头脑——哇姚琛你啷个壮得像头牛……”

到最后还是软磨硬泡地吵他开了门,姚琛捂着耳朵嘱咐:“我让你走不是赞成你哈,是怕再闹要被隔壁举报了,你屋老汉肯定不同意,要我说——”

而自己飞身下楼,后半截没听了,被甩在泛起鱼肚白的清晨里。

张颜齐往往会记起那场充满了未知的奔赴:列车沿途行驶时,路边的景致便逐步亮堂起来;他紧盯着窗外,仿佛能嗅到荒野和山谷间的清透和寒冷。天地森然,而他在这无边的辽远中,仰起头来看。那一瞬万事万物被衬得渺小而冷静,连带那个吻,都像是日光一记头脑发热的碰触。

而他想起了周震南。

后者就恍若在命运中冥冥打下的一记响指,迎面而上,逼着他去抉择。自此河流从中分开两路,春光辗转不前。然而回重庆的事,是早些时候已经下定决心的;原本只想交代周震南,自己要回家探亲,如今任何措辞都显得不妥,无形之中竟像落荒而逃——但幸好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。张颜齐当日甚至天真地想了:反正将正事解决掉,也实在无需太久。

不幸的是姚琛言中了:哪怕将缘由翻来覆去地讲上个三四遍,凡涉及此事老汉便闭口不谈。他心急又忐忑,鼓起勇气在饭桌上重提,老汉原本还在扒饭,猛地抽出筷子往地上哐当一甩:“真把他当娃儿?你在他身上赌?”他阴沉着面色,血管突突在手背上起跳,“你不要房子,那你以后不结婚?把钱给别人当学费,你才当几年老师?!”

张颜齐心灰意冷地盯住地面,声音很轻,被含在喉咙里,困难地吞咽:“……爸。”他短暂地闭一下眼,忽地产生了周震南在网页上不知疲倦地浏览着伯克利的信息,时不时认真记录下的幻象。那背影浸染了喜悦,是得以骄傲闪耀的旗帜一角,终于预见了脱胎换骨的可能。

“就是因为没当几年老师,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。”他蹲下身将那摔远的筷子拾起来,并作一对,重新放回碗边。“他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学生,好到我觉得他可以拥有的——是比现在这些都更好的。”

隔天姚琛打来电话,说是教师们结束了自发筹款,最终款项以学校的名义交给了周震南,让他不用担心,早日回来云云。张颜齐很快察觉不对劲:“……你捐了多少?”那头打哈哈:“没多少,你快回来噻。”“姚琛?你讲实话。”静了良久终于肯答:“二十万。”

他被那数字噎住,怔怔地说不出话,对方像是误会他要发难,连忙解释道:“张颜齐你这么想嘛,你那套房不一定能马上卖出去呢,还是现金最方便——哦或者说,你就当这个钱出了一半,以后再慢慢还我,不急,好吧?”

还回去,那属于少年的那个吻呢,又怎么还回去?张颜齐不禁为自己的心思飘忽而苦笑,终于记起来问:“……周震南呢?”姚琛顿一下,语气有些古怪:“你没联系他?瓜兮兮地跑回去卖房,不晓得他是昨天的航班?”

他如遭雷击,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些天来,自己甚至都未曾过问周震南,住在哪里,又做了些什么事情。他渐渐认清任何询问的机会都不再有,手腕瞬时连手机的重量都承不住。张颜齐缓缓滑落至床沿,老汉就在这当口推门进了。不看他亦不作声,只是从抱着的盒子里拿了印章、房屋所有权证、原购房合同等等,一样一样地放在他床单上,整齐码好。他张口结舌地不知该作何反应,老汉将需要的物什拿完,便掉头离开,不忘虚掩上他房间的门。

一如拿到重庆八英里冠军的那个夜晚,他正是在这沉默中幡然醒悟:父亲未必能理解自己所描述的梦想,但他拼了命地想要替他成全它。

张颜齐抬手将脸捂住,手再放下来时,眼圈便红了。他第一次因为害怕家人听到自己的哭声,而不得不将被子的一角,死死咬进嘴里。

 

语言在此刻丧失了表达的力量,面对肃穆却被曲解了的往事,唯有疼痛能将茫然盖过,一波接一波的余威,如深夜的涨潮,淹过桥桩的高度。

而姚琛的表情仍是淡淡的,比起悲恸更多的是惆怅。他安静地坐着,终于将咖啡抿下一口,复而正视周震南的震惊:“他什么都不让我说。”

张颜齐好像向来如此,执意成为一段不被理解的重复的旋律:质地分辨不出,却余音绕梁,久远而辽阔,要在经历了无数次误解后才能被听懂。他是船帆里挟裹的风,旁人以为要聆听的是水手的号子和海鸥的长鸣,他便悉心传送,哪怕无人知晓他本身才是载体。

“可我有知道的权利啊。”周震南定定地看向姚琛,仿佛在质问命运。“他从来没有联系过我。”而姚琛戏谑笑起来,表层的和煦冲褪一层,只是迎着他的视线反问:“那他又有什么必要?”似乎踩中某个痛处。

他失神地张开嘴却懵住,只见姚琛轻轻叹气:“张颜齐辞了职开始学剪辑,你以为那是水到渠成吗?”他颇有疑虑的问题终于被揪到台面上来,然而直觉震颤,便要指向不幸的开端。周震南不断在心内摇头否认,像极某种催眠。仿佛自己未能同张颜齐共历的往事,是不曾驯服的困兽,若能伸手将系在它脖颈上的绳圈握紧,便能隐约看到光明。

“不是的,他是因为迫不得已。”

但事与愿违的是:唯有麻绳的粗粝,猝不及防地磨破了掌心。


据姚琛说,那是在周震南读大二时发生的事。

也是学校的一桩丑闻:新聘的数学老师,以课外补习为由,诱骗两名女学生来家中,企图实行性侵,恰好被其上门探访的女友撞破。事情一时甚嚣尘上,其中一名受害者申请了休学,而另外一名的家长则每日上门来讨公道。由于证据不足,那名数学老师最终只是在被拘留十五日后开除。任谁都要扼腕叹息一句,世间的罪责始终无法公正地受到惩处。

但校方就此惹上事端,要分出大量心力应对家长和媒体,同时在各类公开场合道歉。但这势头如火苗,无故燃烧和蔓延,最终点燃引线时,也只需短短的一瞬。记者在学生中进行采访时,得知家中补习亦是普遍现象,话题进而演变为“室内补习”和“预防性侵”的因果关系探讨。

或许也是无心,有人多嘴在话筒前说了句:“我认为这种情况不是必然的,张老师那时候还带学生住家里呢,照样考了很好的学校。”然而在一味追求时事热度的情况下,这句话被掐头去尾,裁成只剩“住家里”的这个含糊描述的片段,即刻被放大标粗,成为新闻标题的第一行。

事情随即爆发成为不可收拾的程度。张颜齐那几日甚至无法上班,因为等待他的是家长和记者的共同围追堵截;校方通过各个途径发表声明,却无人去理,解决事件的诉求被骤然扭转成为对无辜者的迁怒。

但最终他站了出来。

那日张颜齐借了姚琛的全套西装,将头发染黑了打理好,目不斜视地走进校长办公室。熙攘的人群为他分开两行,而张颜齐始终神色泰然,只是拿出辞呈来,安静地递过去。姚琛陪在旁侧,更觉难受,反倒当事人全无责怪,语气平平:“不好意思,给学校添麻烦了。”

他甚至在校长愧疚的目光里努力笑了出来。

出门后人群蜂拥向他,张颜齐在混乱的场面下坦然躬身,递过来的话筒把他的字句放大了转达:“不必理解我,但请不要误会和打扰我的学生。”他徐徐转身,向旁人借了支笔,在家长联合请愿重新调查的签名书上,落下自己的名字。繁体,末尾的哭脸像个愁苦的句号。

姚琛陪他收拾完东西出校门,勉强维持住的平静赫然垮台,忍不住要抬脚踹:“你个哈戳戳的!”而张颜齐边走边清点物品,甚至顾不上还嘴。“你别以为我不晓得。”姚琛气不过,然而还抱着装零碎物件的收纳箱,苦于无法施展手脚,“校长本来都要联系伯克利那边了,想着找周震南来澄清,你敢说你不是为这?”

他终于抬头看过来一眼,面上不显情绪,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。姚琛知道再问不出什么,只得泄气地追问:“那你以后要干嘛?”

当日他没有答,视线落回怀中被翻到卷边的那几本乐谱上,夕阳将露出的音符也烫下金辉。姚琛始终无法遗忘的,便是此日张颜齐的注视:他在温柔抚摸书脊的同时,目光中流露出的,是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悲伤;其浩大而持久,仿佛在替他的第一段人生,吟诵悼词。

 

“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。”

姚琛结束陈述的同时,咖啡也已经告罄。而周震南一言不发地绞着手指,桌上属于自己的那杯已经冷透,仍是满满地维持着原样——或许是回忆本身足够苦了,他的唇舌发木,再喝不下其他。

一切分明不该是这样的。

他曾经用以丈量苦痛的标尺,便是回想当日自己在航班上的惨痛哭声,倘若眼前的困难没能逾越那日,便仿佛有了扛过去的决心。但张颜齐这些年来所受的非难与诘责,是巨大冰山隐在洋面以下,旁人所见不过十分之一,而那其余的严寒或消融,只被那人硬生生咬碎了咽下去。

所以张颜齐不会恨,不会愤怼,似乎也不会觉得疼。

可周震南痛得发抖。他在那么几年光阴的消磨里,是偷偷猜测过那人的未来的:光辉也好,平淡也罢,至少不会缺失层峦叠嶂和星河辽阔;他就应该在讲台上目光闲散地指挥音符起舞。偏偏真相告知他,张颜齐的这些年不过一把空风,其间抖落的是岁月的余烬,被身不由己地吹入人生的大漠里。

他眼角赤红,终于憋不住哽咽声:“……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?”

姚琛喊来服务员要结账,闻言动作滞了一秒,扭过头来看他。“我想一般情况下,应该要说不希望你继续恨他?”但他撑起个温敦的笑,“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,不要再麻烦他,结束工作就别联系了。”

周震南在果决得宛若刀尖的言辞中抬起头来,其反射的光芒刺得他头晕目眩:“凭什么?”

“张颜齐该有自己的生活。”姚琛的尾音放得很轻,轻得像是一声叹息。

“你就放他走吧。”

 

接到何洛洛电话时,张颜齐还在剪辑室熬夜。

“有事请讲。”电影的故事框架基本剪辑完毕了,组内再加几天班估计能出粗剪第二版的成品,他心情尚好,把手机夹在颈窝里,空出手来在键盘上敲字。

“张老师!我可不可以请个假?”那头的声音始终明朗得像七月正午,不曾被任何一丝阴霾掩盖。但对他而言这就意味着劳动力的流失,即刻正襟危坐地把手机拿好了,语重心长地将要劝说:“何洛洛——”

“特殊情况特殊情况!”小孩急急忙忙打断他长篇大论的兆头,率先把正事拎出来,“嘉嘉说他要带我去见干妈!”

这倒是没料到的事由。张颜齐难得地舔一舔唇尖滞住了,哪想得到更无语的在后头——“哦张老师你别多想,干妈是嘉嘉小时候认的一棵树。”

他更是彻彻底底地说不出话来,思维奋力发散了回想,好像是有这种民间习俗哈。小孩体弱或者五行缺木——焉、栩、嘉,看“栩”字应该是后一种情况……张颜齐迅速揪回自己的意识,想说封建迷信要不得,话到嘴边又被何洛洛天真的下一句堵住了:

“他说现在暂时没办法带我见他妈妈,我想干妈也差不多嘛。”

他隐约记起焉栩嘉是童星,自小被寄予了极高的期望,终于长成根正苗红的少年。但人生之诡谲便在于,无人能永远在漫漫长路上做道德的楷模;而偶尔亮起的逾矩的灯火,却的确照耀了沿途的黑暗。

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神,张颜齐迅速同意了他的请假,把小孩的欢呼摁断在通话里。

也就是在这一瞬,他想起来四年前的自己,好像也曾有过无望到只能寄托神明的时刻。那时辞呈递上去,工作还没着落,更不敢和家里说。无奈碰壁之下,便去求了菩萨。成都的文殊院香火鼎盛,他执一炷香跪下去,在庄严的塑像前双手合十。

求父母康健,求自己事业顺遂,求……

张颜齐顿一下,反复说服自己是在祈愿,最终在心底轻声念了那人的名字。

求周震南学业有成。

随即慌慌张张地起身让给其他人,不敢再许,生怕不灵。但他跨出门去,正赶上漫长的日落,盛大的红与橙舔舐着所见的一砖一瓦,天空的画布上被打翻了一罐朱砂,他盯着逐渐西沉的暖热光源,心中骤然平静如湖面。也就是在那日,张颜齐突然想,不如离开这,越远越好,走到南辕北辙的另一头去。

如今想来,好在他在临行前求过了这些:不知是迷信还是告慰,但总之菩萨显了灵。

 

结束工作的后夜,周震南把焉栩嘉找出来喝酒。

对方起初还大惊小怪:“我没成年!”被他不耐烦地堵回去:“你九月份生日会都开了,敢说没有十八岁,我就拿小号爆料你改年龄。”觉得威慑力实在小了些,又补一句:“或者爆料你和何洛洛的恋情。”

两人在包厢里落座,各自拿酒瓶撞一下对方的,算是开始剖白的仪式。之前断断续续地问过几次,焉栩嘉心里有个底,率先提出话题:“又和你老师怎么了?”

周震南闷声倒酒佯装没听见,将冰块投入杯底,很快被看破,迎来一记善意的肘击。“哦——看来是碰了壁。”局外人抱着看好戏的态度,话语间便忘了设防:“亏我上次苦心积虑让你俩有共处的机会,看来还是你的问题……”

“焉栩嘉!”他瞪起眼睛,“上次是你让他送的?”

“没问题,可不敢有问题。”焉栩嘉即刻把态度端正了,“南南,需要我谴责什么?”

他翻个白眼忽视掉对方没大没小的称谓,猛喝下一口,苦味和热度同时烧起来。除去些不必要的阐述,其余真相也没什么可瞒,偏偏周震南转述到大部分,想起不明真相时,自己年轻而稚嫩的怨恨,终于说不下去,只得又仰脖灌下一口。

“你知道我最想时间停在哪吗?”他的视线陡然非常安静,言语呼吸皆轻,仿佛只是梦呓。

焉栩嘉知道是酒劲发作了,点一点头接住他的话:“停在哪?”

“我想停在那场教师篮球赛。高二,我逃了数学课去看张颜齐。”周震南缓缓眨眼,沉在过往的河流里,挣扎不出。“他投进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三分,我在场边听着两个女同学商量去要他的微信。”那日光线刺亮,亮到他看清自己怀揣的秘密时,几欲落下泪来。“那天他最引人注目,没有人不喜欢他,我看到他在太阳底下一直笑。”也没有人胆敢中伤他,用污言秽语抹黑他,他无需在那个下午牺牲掉什么。

“我想把他永远留在那。”他将呓语说到头,只觉灯光炫目得让人眼酸,泪便涌了出来。

他想要同张颜齐回那个简陋的一室一厅,锅碗瓢盆热闹,两个人常常因为家务的分配事宜划拳;或者各自占据沙发的一头看综艺,笑点泪点皆低,常要泪眼婆娑地对视。在那小小的空间里,音响的回声得以敲着四壁,而他们陷在激越的节奏中,闭眼摇头晃脑地感知世界末日。没有流言,没有错失了的告别,没有任性的吻;张颜齐还是能轻松描摹出音乐之美的老师,也同样在课后的走廊里等着他,远远的便招手示意:来周震南,我们回家。

焉栩嘉将纸递到他手上,语气仍是冷静的:“那你现在呢?”

周震南擤一擤鼻子答:“我会继续爱。”对方显然是被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惊一跳,反倒好奇:“为什么?”他索性将头搁到桌上,身子扳过来看焉栩嘉:“没有什么放不放过的……爱这种东西,对我来说是贴了姓名的,我只想给他。”

焉栩嘉又笑:“那你以后都不爱别人了吗?”

这是什么话,周震南想,只属于张颜齐的东西,全部给他都无所谓。焉栩嘉静待一阵没等到他回话,因此开了瓶新的酒,将两人的玻璃杯续满。

“和真爱在一起是很难的事情。”他兀自开口,周震南一时竟不知他是在对自己说,还是在喃喃自语,索性也没认真分辨,只是借着酒劲搭腔。

“是啊,所以我会继续尝试的,你别阻止我就行。”

他举杯一饮而尽,未干的泪意和残留的滴酒双重反射,将所见灯光刺得光怪陆离。


粗剪审核完毕后,便轮到细剪的流程。何洛洛赶着节骨眼回来了,好险地避开张颜齐给他打夺命连环call的时机。

他正剪到周震南的部分,心中一惊,忙迭声喊小孩过来接替。却又怕他下手太狠,便再度护住屏幕保存了进度,只让他剪婚礼的那一段。何洛洛不明所以地坐下来动手,张颜齐在背后看着,正巧需要调整的是婚礼誓词的镜头,他边看边跟着背诵。

“……不论疾病或是健康,贫穷或是富有……直到离开这个世界?”

诺言在每场婚姻里都掷地有声,哪怕使用了一致的格式。偏又在此时,他从回忆里分辨出另个执拗反驳的声音:“张老师,你说为什么往往到‘我愿意’的部分就结束了呢?”

自己当日或许沉溺于漫画,闻言终于感兴趣地看过来一眼:“难道后面还有吗?”

“当然!明明那才是最感人的部分。”小孩气鼓鼓的,一本正经地开始背诵:“我生命中的伴侣和我唯一的爱人,我将珍惜我们的友谊,爱你,不论是现在,将来,还是永远……哎你干嘛笑!”

张颜齐费力憋住,躲开周震南羞愤难当丢过来的书籍,仍然觉得他陡然郑重的神情让人适应不了:“你好肉麻哦——周震南。”

后来极偶然的一日,他才在某个教堂的门扉处看到了镌刻的下文,其言辞的恳切与深情,忽然让他明白周震南为什么会被打动。

“我会信任你,尊敬你,我将和你一起欢笑,一起哭泣。”

“你爱的人将成为我爱的人,你的主也会成为我的主。”

“就像我伸出手让你紧握一样,我会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你。”

“你在哪里死去,我也将和你一起在那里被埋葬。”

周震南要的从来都不止是物质与忠贞,他想要挚友,想要永恒,想要同甘共苦,想要信仰交融,他还要生命尽头的爱,哪怕不知道生命尽头是否存在爱;他永远那么执拗,永远那么坚定,就好像那份爱如果不百炼成钢,就不配被呈现于面前。

张颜齐不记得自己立在那教堂的门扉前,将双方的誓词默声念了多少遍。

但将回忆与现实的界限打破只需一个信使,有人在门口喊了:“张老师!有人找。”

 

此时是凌晨四点,在昼与夜的交界处,他领着张颜齐往某地走。后者低着头闷声跟着,绕过七拐八弯的小路,丝毫不起疑似的,只是乖顺跟随着他的脚步。

周震南反而为这信任而酸楚,又走了会儿,他扭头同张颜齐说:“到了。”

是座桥。但桥上灯光未亮,因此在两端立了“禁止通行”的牌子。整座桥陷在清晨的迷蒙中,是庞然无声的城堡,卧在飞驰的车流以上。他尚存期待地问那人:“你觉得这里眼熟吗?”但张颜齐没有答。

他们并肩走上桥去,两个人都将视线远眺,朦胧天色中只有车灯和霓虹在闪烁;借了黑暗的乔装,周震南才得以在这对峙中,偷偷看一眼他的侧脸。而他恹恹的,唇边冒出一圈青色的胡茬,帽子压得极低,刘海耷拉在眉骨以下。许是通宵的工作让他疲惫,又或者是这场社交的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他为难。周震南试图忽视掉荒诞的第二种揣测,但最终不能。

“老师,我那时候看到预录取名单的时候,开心得不得了。”他这么说,尽量动用轻松的语气。“我觉得那好像是第一次被更广阔的维度点头承认了,但我真的进入那个世界的时候,我觉得原来自己领略的还非常渺小。”

张颜齐将视线收回来,盯住桥面的沙石,余光寂静又认真。周震南知道他在听。

“努力太脆弱,而创作出一首歌来,现场唱时就是逐步将它毁掉的过程。我好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,都在原地踏步不前。”也就是在那时,他才发现原来过度运转的机器会因负荷不了而燃出火花,头脑和肢体一同罢了工,而他在和灵感抗争的同时,又不得不为了节目的录制流程再度挺起身来。他那时常困,当真躺下的时候却头痛欲裂,只能在车上短暂地阖眼。有那么一日,红灯堵塞太久,自己因为长时间的拖延被迫清醒,竟发觉身处的桥像极了年少买了啤酒无处可去时,抬眼望到的那一座。

他怔怔地盯着看,仿佛在楼宇林立间,陡然认出故乡的青石瓦。

“后来我想通了,以当时的能力,无法创作出完美的迎合所有人的作品。因此我不再将目标树立为‘引起大众的共鸣’。”周震南察觉周围逐步亮堂起来,心知这对话持续的时间无法再维持太久,因此将深思熟虑的最后一句说出口,“我只想做我自己。”

他后来决心将那脆弱的男孩藏起来,在舞台上做咆哮的巨浪,去打碎所见的框架与束缚,直面他人的狭隘和偏见。但唯独这一秒,周震南希望被眼前这个人记住,他曾是在他怀抱里,那个小小的少年。

“做自己就很好。”张颜齐却听不出弦外之音,只点点头视作认同。他将双手折起来搁在栏杆上,忽然问:“你刚才是不是问我,觉不觉得这里眼熟?”

周震南的脑海迅速一片空白,他不敢看张颜齐,用鼻腔轻微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“或许吧。”但他听到那人遗憾地叹气,才醒悟过来原来对方一直都在试图回想,那答案融进了惆怅的清晨的雾气,化作一缕无凭无据的烟。

“可我已经不记得了。”

 

姚琛打电话来坦白时,他竟不觉得意外。

在距上次那场荒唐醉酒还不足一月的情况下,周震南忽然来找自己,便已令人生疑;更是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,不见得有记恨意味,想来想去,也大抵是因为姚琛。

“你还和他出去?他现在好歹算个明星咧你晓得噻?”反而始作俑者在恨铁不成钢,“张颜切你剪片子就算了,和他出去溜达搞什么名堂?”“哎古人有云,”他好虚弱地反驳,“劳逸结合才是硬道理。”

“你以后怕是要做个神父哦。”姚琛在那边感慨,“别人的罪都给你赎完咯。”

他挂掉电话后才想起忘记质疑这句话:神父?自己又哪里算呢。

剪辑室还有少数几个人在奋战,张颜齐从中找出连着两个通宵的同僚,拍一拍肩膀,提醒他去睡觉。和旁人不同的是,咖啡因对他来说向来无法抵抗睡意,也不靠抽烟提神。因此想睡时便倚着落地窗站,从百叶窗的缝隙远眺景色,什么也不说。

但自己不是圣人,张颜齐知道这一点。

初识时周震南坐第一排,用执拗而热烈的视线仰起头看他,演奏时行云流水,让他轻易就记住了姓名。泳池边坐在一起,小孩说要当艺术生,整个夏天被莹莹的蓝色浸泡着,他想也不想地就点下头去。看到周震南快要挨耳光,自己飞身上楼,已经做好了挡在他面前的准备。后来他把小孩领回去,搬行李,收拾出供他容身的空间,甚至没有后悔过,一次都没有。

这是周震南或许能猜测到的事,但其他的,周震南不一定懂。

周震南不知道在他去集训的日子里,张颜齐偷偷摸摸地用铅笔在乐谱背后写歌,以他的姓名押韵成了习惯,差一点就在见面时喊出“南南”来。他也不知道那时自己洗头因为懒惰,只等着自然干,细密的水珠仿若落雨,将白T恤濡湿贴在脊背上,张颜齐往往便要起身借口去做别的事。他更不知道张颜齐在听闻那桩丑闻的第一日,便决心要辞职,只为了赎清他曾浮现荒诞想法的那些时刻。

他在家中写辞呈那几天,常要撂笔写不下去,回想自己是如何动念,无疑比忍住秘密更煎熬:周震南小小的一个人,在脑海里却是撮撒旦的火苗,窜动着燃烧着,提醒自己曾有过怎样越轨又退回原地的时刻。哪怕没施行,哪怕话语尚未出口,始终令他愧怍到夜不能寐。

周震南就是他唯一的一点欲念,本不应该存在,所以也忌惮着想起来。

然而他不声不响地回来,摇身一变成为被划入自己的工作领域之内的人,用冷静的面貌应对合作,冷静到张颜齐常常疑心,他是否也在试图忘却。但偏要喝醉,哭到止不住,一边说恨他,一边又扯住他不放。而张颜齐无法再像当年,将努力的方向固定在增加工资卡的数额上,周震南的存在本身,往往便引诱着他扭头看向往事的深渊里。

他知道自己说“不记得了”的姿态相当残忍,但张颜齐没办法撒谎。毕竟那日将周震南揽入怀中时,自己的心跳声实在过于剧烈,让他根本分不出神去看清周身的景致。

他无声望进白昼深处,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急迫地,需要尝试一支烟。

 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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