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每个你 都幸福

【南以颜喻】何以别离久

*以为同步微博的更新了 原来没有

*会有两个番外 前文见此 何以飘零去   何以少团栾

*又被屏了一篇文 希望这次转个运

*祝陪伴长久

 


05

“我不是为你。”

“之前的逃课,彻夜练习钢琴,走之前一定要去敲你的门讨一个答案……这些都不是为你。”

“你何必为难,更无需替我觉得难堪。”

“只要你抬起头来。”

“只要你看我一眼。”

周震南将剧本从眼前挪开一页,用绝大部分的眼白睨焉栩嘉,而后者因这离经叛道的一眼笑倒:“哎——你影响我酝酿情绪!”

他无语地往后刷啦啦翻纸页,浏览大段台词时不忘调高眉毛来质疑:“焉栩嘉,你这部戏讲什么的啊……这么矫情?”而对方早有所料地笑,眼睛由此弯成和煦的弧线,只道:“爱情吧,再矫情也是爱情。”周震南一时语塞,竟不知他是否在影射,索性冷脸扣下剧本来:“乔迁宴你让我给你对剧本?”

当真是鬼迷心窍,不知怎的信了焉栩嘉那通胡扯,信誓旦旦说今日搬家娱乐圈的朋友就你一个一定要来。周震南为了挑选合适的乔迁礼物,甚至动用整个夜晚来权宜。进门时才知自己分明是落进个招摇撞骗的陷阱了:装修陈设显然不是全新,他从门口高垒的鞋盒穿过时,便已知这是生活了好一阵的证明。何洛洛原本窝在沙发上打ps4,听闻响动便起身,快乐地冲他挥动手臂:“南南!”电视屏幕上的BOSS逮住空隙砍了个大招,硕大的“死”字引出小男孩一声悲恸的惨叫。

他念及自己先前的天真愈加忿忿了:这人就是邀自己来观赏他俩秀恩爱的。而焉栩嘉无动于衷,他重又拿过剧本来,甚至还能边背台词边端详自己腕上的黑水鬼。周震南百无聊赖,因此决定去吧台给磨杯咖啡喝。

他从橱柜里拿下布口袋来拣咖啡豆,视线聚焦在近处时,余光瞥到窗台上被整齐收纳的一盒什么,其挑选的动作便止住了。小小的纸片,其主体印着焉栩嘉和何洛洛的合照,另一端则覆了胶片,蓝黑色的一小段,像被认真裁剪下来的冰冻湖泊,令他不禁从中拈出一张看。

阳光集聚在那影影绰绰上,冲洗出漂亮的剪影来。同样是他们的合照,却不是印着两人粲然笑脸的主体背景:画面中央何洛洛贴过来亲吻焉栩嘉的侧脸,而后者在这突袭下绷不住快乐,唇角抑制不住地翘起来。周震南面皮一热,只觉陡然撞破个幸福的秘密,因而将那小纸片往原位放了,强装镇定地继续数咖啡豆,却记不得自己在手心抓了几颗。

像是莫名跌入旁人的爱河里,或许也不是河,只是溪流分支的一角,其命名隶属于少年的深情。也能从容爬起来,然而手腕裤管皆湿透,所沾染的任何一点缱绻的水滴,却都不属于自己。

“那是张颜齐送的书签。”冷不丁有个声音在背后说。“我们搬到这个小区后,他送的乔迁礼物。”

他被焉栩嘉骤然提及的名字惊一跳,手腕震颤,咖啡豆因而簌簌滚落在地。焉栩嘉遗憾地看一眼,蹲下身来同他一起收拾这遍地狼藉。

“你要怎么继续爱?”轻飘飘的挑衅的耳语,羽毛一般轻轻刮蹭。

周震南闷声捡拾,并不答话。

他当然知道那是张颜齐:唯有他有这么点持之以恒的决心,还得以在忙得脚不沾地的空隙里,手工裁出一摞书签来,边缘仍留着认真打磨的毛边。然而光线洗透胶片的那一瞬,他仿佛能从这单薄的影像中,窥见自己一星半点的妄念。

 “是出去吃饭吧?”他起身时凑巧瞥见何洛洛在收游戏手柄的线,心内莫名生出几分惶恐来——据说他做出来的蛋饼威力可与生化武器比肩,实在是人不可貌相。

“嗯。”焉栩嘉含糊地把头点一点,仍低头看表,又说,“再等等。”

等谁?周震南原本茫然,再转念想到先前提及的人名,心内便升起股不具名的烦躁,更引得他跳脚。自桥上尴尬一别,便再无会面了——或许是现在见面的时机本就糟糕。

张颜齐在那日的夜里,黑暗又冷静,浸染了盛大的悲郁,像浮在北冰洋上的一座岛屿。周震南甚至不知要如何企及他:自己被吞没在岛屿之下的浩瀚汪洋中,仰头只见厚厚的冰层,唯一的生机是个被凿开的冰窟,隐约透出一线两线爱的光明。他不甘愿被淹没,因此奋力挣扎,唯有四肢徒然挥动,却始终得不出被援救的要领。

门就在此刻被激烈地敲响了。

何洛洛蹦蹦跳跳地去开,差点被来者撞个趔趄;张颜齐呼哧带喘地立在门口,因了剧烈的奔跑暂时无法说出个完整的句子,周震南眼见焉栩嘉的表情因而稍稍明朗,心知这又是他设的和解局了,不由为自己惆怅地叹一口气。

但变故更猝不及防,他伸手拽何洛洛说要开紧急会议,小孩就此被茫然无措地拖出门去。焉栩嘉不知缘由,上前欲拦;而张颜齐只是无故地急切,在不体面的拉扯中飞速解释着,其间往屋内递过来一眼,正撞上周震南的视线。

他愣了一秒,随即放开了何洛洛的手腕。

周震南只觉他的注视骤然重压,像烙铁,定住便脱不了身。他在这长久以来缺失的对视中无法回神,却听张颜齐远远地冲自己说了:“周震南……你和我们一起去吧。”

着实是过于唐突,让他无从听出其间饱含的悲伤的隐喻。

 

他在踏足娱乐圈时,便以为行业间的契约精神人人知晓,因此工作从不敢拖延怠慢。后来渐渐领悟出,不是人人都有这番高觉悟,偶也听闻一些大牌单方面毁约的行径。当时感慨几句,转头忙碌工作时便抛诸脑后,更从未想过这案例会落到自己头上。

原本要唱的那首ost,其歌词是根据电影桥段填写的,试唱时配合电影情节,已觉得身临其境。但周震南在乘车赶去紧急会议的路上,经纪人打来电话说:你看了群消息没,作词人是重复投稿,今天发行的一首EP主打歌的词和你那首一模一样。

犹如当头棒喝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,从发际冻到脚趾,却连征兆也无,只能咬紧牙关克制住周身的寒颤。

他按掉通话,无言盯住副驾驶上张颜齐的后脑勺,蓦然领略到他那点悲伤的嗫嚅是为了什么,更觉心内酸楚。何洛洛乖巧地噤了声,而焉栩嘉往氛围凝滞不动的后座瞄一眼,沉默地踩一脚油门提速。

两人并肩进入会议室时,室内正循环放着那首新歌,旋律陌生但歌词耳熟,是周震南连夜背住的拗口循环,此时格外像个绝妙的讽刺。导演正愤懑不平地原地转圈,见周震南赶到即刻示意音响组将曲目停了,焦心又歉疚地搓手:“怪我们审核不周……”他连连摇头,急忙鞠躬退却,心知这不是他们任何一方的责任,彼此都是被波及的受害者。

但避免不了难受。尤其是导演提出解除歌曲合约的建议时。

显然已是极好的方案:结清所有录ost的酬劳,甚至按合约如数补上双倍违约金,电影方将以官方立场发布对周震南的道歉声明,并依法追究作词人的责任。然而代价也因此摆在明面上了:自己失却一个献唱的可能,在电影中的镜头也必将被如数删去,就此和电影方就此脱离了合作关系——某种意义上,也象征着他同张颜齐再无工作上接洽的可能。

他为这草率的终章稍稍心酸,默念这人名字时,灵光却骤然迸现了。此刻时机绝佳不容错失,因此周震南便顾不上经纪人正和导演握手宽慰,兀地出声道:“还有更好的办法。”尾音因了这陡然生长的勇气微微打颤,其余人皆因此扭过视线来。他能感知到张颜齐站在自己旁侧,垂头分过来一些注视,其间情绪分明也是困惑的。周震南不由得清了清嗓子,竭力保持平静的咬字:“……我可以重新写一首歌。”

导演为这自告奋勇的提议稍稍挑眉:“可这首歌必须符合电影情节,原曲调也要商讨能不能继续用,你——”经纪人亦惊慌,挤眉弄眼地示意他:“南南,你下周的日程……”

而他不愿回头,他要重新拾回当日气势如虹的决心,斩断退路也罢,一贯到底也好,实则是再看不惯往事被含糊其辞;无非舍身投入,又倾其所有,当年的自己尚未求到答案的事,既被予了时机,便绝不能仓皇逃离。

哪怕那个吻再度在日光里葬送一次,好像也值得。

周震南只觉血管深处仿佛有吗啡缓缓注入,剂量未明,因此也分不清是为了止痛还是上瘾。他昂起下颌正视张颜齐,手也紧跟着抬起来碰他的手臂:“不用原曲了,听起来也别扭,我会写一首新的。和他一起。”

他清楚见到自己直视的瞳孔缓缓放大,亲身体认了张颜齐的瞠目结舌,也不禁自嘲地想道,原来自己始终做不到圣经字面意义上的爱:所谓恒久忍耐,又有恩慈。

经纪人大惊失色,急急地陈述道:“可是据我所知,他是剪辑组的……”

“以前不是。”周震南斩钉截铁地将他话头打断,“他是我的音乐老师。”

 

有时张颜齐也觉得,其实也不必对所有人都诚实。

真心话落人话柄,秘密细数起来皆是罪状,还不如都化作心底的养分,供给胸口刺下的一朵玫瑰。

然而这诓骗的宾语,永远无法是周震南。

焉栩嘉只说邀他来玩游戏,刚收拾妥当出门,便接到导演的电话,当空劈下一条火急火燎的噩耗来。张颜齐听得昏头昏脑,在最后才认清波及的主角是周震南,只觉出门前在窗边端详过的晚霞与此时无尽的夜色间,凭空生出道深不可测的天堑,他闷声栽进去,便是迟迟落不到谷底。

命运过于杀伐决断时,竟也会拿了原本福星高照的人开刀。

周震南通话时他勒令自己忍着,实在不愿说任何一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。从前的周震南遇上不顺心的事,通常是往被里一钻,把手脚统统收进束缚里;也哭,哭过后红着眼圈,在泪水洗涤后痊愈一部分,提起精神开始同张颜齐打嘴仗。倘若能乖乖扒饭了,通常宣告着与自我谈判的告终:周震南极少将责任推卸给别人,却永远觉得自己做得不够。

但重逢意味着往事的坍塌。他失却了一个与周震南调笑的身份,只得默不作声在副驾驶竖耳听着;若是听闻第一声憋不住的啜泣,便要指挥焉栩嘉开往别处去,等小孩在哭声中宣泄完,再来直面世事的蛮横。

而他最终没有等到。

周震南分明是失落的,如一缕黯淡灯光,悬在小小的站台上,疲倦而沉默。但后排铜墙铁壁的死寂也替张颜齐回答了,周震南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悄悄偏袒的少年,他的福佑需与现实相冲撞,最终落下自己的决定来。

只是张颜齐意料不到,那决定中竟也囊括了自己。

好比从前他无事可做,闲得督促周震南写张暑假的愿望清单,后者像是无欲无求,隔天交过来的纸折了八道,展开来是张A4,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。选项间用字母认真地隔开:a.看两场电影(不是在电视上看)b.晚上去捉萤火虫 c.每周都能吃冰激凌……边边角角足以凑成好几个斑斓的夏天。而自己要边嘟囔他是愿望恶霸,边哭笑不得把这张纸看到末尾,才会在最后一项停下来:z.以上无所谓,放假你要陪我去爬山。选项开头用一颗星星标注,用以强调这才是重中之重;他抬眼时,小孩早已因为等得不耐烦而专注于综艺,正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。

他忽地成为众人的焦点,他人屏息凝神,只静候他的反应。张颜齐茫茫然迎上周震南的注视,竟觉得恍惚,仿佛他仍坐第一排,倔犟地仰起稚嫩脖颈来看。也唯有在此刻才会赫然惊动:原来一直以来,他不曾将那年轻的爱慕撤回任何一分,从未退却,只倾囊相授。

周震南绝不欺瞒他,也坦白直面自己,就如当年那张愿望清单,悉数写下诸多可有可无不一定能成形的计划,只为在最后一行的选项隐晦地表达:

我不需要夏天,夏天就是你。

 

“你又搞啥子名堂?”

他暗地里试探姚琛口风,问有无闲置的电子琴可以借给他摆弄时,对方警惕得犹如他在规划贩毒事宜,左右不肯干脆应下来。

“哪有时间搞名堂啊……”他心虚地抓抓破洞裤上的口子,企图进行敷衍。“你晓得噻,这几天粗剪版要收尾了,上边催进度了,不是怕搞抑郁了嘛……你瞅,弹弹琴消遣消遣,好求健康,还环保。”

那边静一瞬,为他的死不承认叹气:“你又给老子鬼扯,真的催进度了你还弹啥子琴!”

但隔天就有配送人员来了工作室,装了台崭新的YAMAHA,刚到家又迎来一台,利索地摆进客厅里。张颜齐边调音边在心底盛赞:傍大款就是好啊,还买一送一。微信即刻一响,消息弹窗显示来自姚琛:借你的,租金两百一天。

他即刻将那点庆幸咽回喉咙里。

粗剪的成果已经审核过了,随后便进入细剪的流程。何洛洛是拍过胸脯说前期工作无需担心的,但他要是信了才有鬼,明面上大声说好嘛你加油!暗地里支使其他人:你,你,还有你,盯住何洛洛哈。受派指示的人无一不视死如归神情凝重地点点头。

空下来的第一天摸了琴,手感微妙,和几年前的触觉并不雷同。张颜齐拧着眉心调试,逐渐发觉并不是音准或和弦的过失,只是自己磨合不来。此日黄昏沉默,他在低垂的日光间手足无措,某一瞬忽然认清的真相是,他开始缺失音乐的本能。

拉马克关于动物界的某个概念他很赞同:用进废退。早前写音乐时总有灵感,因为那就是他的一技傍身,从毛巾里也要拧出丰沛水源。如今换作他路,繁琐杂事多到令人无暇翻身,常要对精确到六十分之一秒的镜头揉起太阳穴。因此再握回对音乐的掌控权,第一时间竟觉得陌生,宛若被狂风吹得无法控制航向的鸽子,只能凭着记忆在空中盘旋。

同理可证:二十五岁前他的表达欲旺盛,究其缘由也不是为了彰显什么,只是平白无故觉得,既然存在即合理,那么任何倾诉和思虑都应在世上有一席之地;二十五岁之后他正式开始剪第一个短片,忽然也不再执意要在镜头切换中投射出自己的理解——毕竟脚本和演绎他都不曾参与其中。影像和音乐不同,有了具象的光线和实体,其所能传达的意味便又是千万重。他剪辑完后常要与甲方沟通交流,脑内意境预演了些什么,通常要在这流程中被否决大部分;但张颜齐后来也学会在对话后的沉默里,短暂地顿一下,说是这样哦。他想哈姆雷特反正也不止一千个的。

但冥冥中周震南递来了笔,命运驱使他返工。

张颜齐不自觉敲琴键,仍然在眼前描摹出小孩的脸:他整夜坐在沙发上深思熟虑的那天曾想过的,周震南意味着的便是明亮而辽远的旷野。繁星当空,篝火炙热,倘若醉意燃烧到足够时,便觉为了这壮阔寂静,永久睡去也不足惜。但他是唯一在西部清醒的放牧人,只是将那杆枪,无言地放在自己的肩膀上。

这些年来张颜齐参加过许多场婚礼,或许就是在某一场上,他在台下听新人发表誓言。新娘神情慨然不断拭泪,长长的话稿里他记住的一句是:在遇见你之前,我的人生不过是在无所事事。宾客绽开彩带礼花,他们在热烈到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接吻。

爱的箴言却并不能随意替换到任何一处,就好比此日他想起周震南,只觉他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一段时日,都已足够丰沛茂盛,并不见得缺失自己这个插曲,便会演奏出荒诞走板的音调来。

他分明可以自己独立写歌的,若真觉负担太重,还有许多与其他正式的音乐人合作的可能。但周震南偏不,他要在人群中指出自己来,仿佛那音乐的契合唯独只有张颜齐能胜任,却不知他此刻面对琴键也惶恐,指法虽娴熟,却落不到心弦上。

犹如他现存的爱。无论放置到哪一处,都实在算不上装点。

可唯独张颜齐知道自己为何在放牧困倦时,始终不肯醉倒在那个寒夜;无非是眼望着天边黑丝绒的一角,紧密督促着四散的羊群,甚至不觉孤独或悲壮。只是想着:捱过去吧,明天还能再看你一眼。

 

他排出一天完整的空档,约了张颜齐出来商讨歌曲主题。

起初还是惴惴的,站在门外瞥见室内何洛洛手忙脚乱的样子又要笑:这场景好像有几分眼熟……但当下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一下,张颜齐的声音在身后响了:“你来了?”

他勉力维持平静,不愿让后者看出差错;但那人已往后转了,反手拧开一间空的办公室的门,示意他跟上。周震南手指悄悄捏乐谱,心下又懊恼:何必要这样胆战心惊。

二人在屋内的茶几前坐下了,中间铺开定妆照、分镜脚本、原曲歌词等,零碎物件颤颤巍巍在边沿晃,危如累卵,他不得不俯下身来眯起眼一一辨认。歌曲营造的情境务必要与电影相关,周震南草草扫过,第一眼瞅到剧本上,便试图搭腔:“听说这电影有穿越情节?”

而被问及的人怔一瞬,专心回忆了全篇情节后,终于迷茫地抬眼:“啊?……没有吧?”

昨日讨要剧本未果,焉栩嘉信誓旦旦拍胸口:你听我讲梗概!周震南用心聆听一个半小时之久,甚至掏出笔来做笔记,现在想来又是信口开河。他被这乌龙梗一道,拳头在身后隐秘用劲,发誓之后的第一要事便是去暴揍这胡言乱语的小孩。

但张颜齐显然未放在心上,翻开剧本道:“我从头说一遍吧。”语气和缓,仿佛仍在向学生传授休止符的概念。他为这陡然现身的熟稔低了头,只觉悬在心内的风铃,顷刻间拨出琳琅来。

故事情节其实很简单:无非是小小的女孩喜欢上小小的男孩,后者分不清喜欢的质地,在夏日里一味贪图着蝉鸣声。然后又一同上学,轮换着的每个夏天,从初中到高中毕业,那点心意被当成玩笑轻易地闪躲了。然后成年,去了不同的大学,北京和上海,隔着故乡和异乡的距离。女孩开始谈第一个男朋友,迎来的是草率的分手,回学校时男孩因为找她来玩正等在门口,把哭得乱七八糟的女孩往怀里按:哎呀有什么的嘛——

因了某个契机终于在一起,长久的恋慕渐渐被温度绞干。发觉爱人也只是寻常男生,反倒还被多年的亲密拖累,再难萌生出心动来,便以无关紧要的小事分了手。机缘巧合地又在音乐节上重逢,各自拥有过修不成正果的感情,某天又说试一试吧,再试一次。

镜头便往前拨,讲了夏天之前的冬天的故事。才会发现男孩捉蝉是为了做成标本送给女孩,担忧着她的成绩,便咬牙不肯认那种喜欢。谈的第一个男朋友他认识,不是什么好人,急急赶过来提醒时正巧撞上女孩的失恋。而最初的那个冬天,小小的女孩在院里堆雪人,他一瞬不瞬地隔着玻璃盯着看,只觉凛冽寒风也析出他爱慕的结晶来。

“那最后他们在一起了吗?”周震南抬起眼问。

“没有。”张颜齐就此支起笔来,在剧本的某一幕折了个角,“他们又分开了。”

他不解地蹙紧眉心,以为自己跳过了某个关键情节才难以理解,因而试探性地发问:“……他们不是明明互相爱着对方吗?”

而张颜齐迟缓地盯住自己,那瞳仁之后的光隐隐闪动,倏忽又灭下来。像氧气燃烧殆尽的烛火。

“我问过导演……他说,这部电影想表达的主旨就是,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桩事情而已:它不伟大,也无需为它特地牺牲什么。错频或消失,都有可能发生。”他几不可见地抿一下唇,又道:“甚至有些相遇意味着,爱只能成为爱蒸发的过程。”

周震南倒宁愿是自己敏感,不然便不会觉得这言下之意尖锐,引得他猛地站起身来。眼见张颜齐讶异地仰脸看他,那生硬的篱笆又往后撤,最终的措词便闷闷的:“我觉得不是。”

他那时也检讨过,是否因了第一节音乐课的光辉,才格外青睐张颜齐一些,后来很快便被自己的应证否决。对于其他教乐理或曲谱的老师,周震南向来怀有的只是尊崇之心,任何越界的念头都不曾有;唯独朝向他时,会心猿意马地企图在眉眼间描摹出诗歌,用了晦涩的比拟,旁人读不懂,自己则将注释密密写在心底另一页。在剪辑室外也曾因了误解恨恨地盯着他看,手指盘弄一根无辜的烟,仍觉得跳出与他同一屋檐下的那两年,也始终会被这点惫懒和随性击中:连带觉得翘起来的发茬也是情理之中。

所以无论何种相遇都不多余,爱的人尽管在爱着,也心知对方或许犹豫着想逃。但正因为还在爱着,所以也不规劝别人:不是因为你来与不来都无所谓,反而是我盼着你来,但也愿承住你软弱退缩的时刻。即便如此,他人也不必替我裁决你的好与坏,万事叵测,唯有我认定你,才如蒙大赦。

周震南心思转圜至此,发觉张颜齐仍敛声静听自己的下文,当下想要为这装聋作哑叹气。他便是在这安稳如冰的沉默里,轻轻地说了:

“不管他们是以什么方式收尾的,我想男孩应该会记得——他看女孩堆雪人那一年,北京到底下了多大的雪。”

 

商讨歌曲主题到尾声,张颜齐从办公室外磨了黑咖啡过来,发现周震南已捏着笔睡着。

他无言以对:分明前一秒还在精神抖擞地画乐谱格子的,实在不知之前的活力满格是装相还是真的了。他放下杯子寻了毛毯来,将小孩严实盖好,开始在桌上翻找先前探讨的笔记。

周震南执意要写大段热烈的唱词,被他止住,理由是最终男女主角以朋友的身份祝福告别,电影缓缓落幕时若情绪骤然激烈,便与其要营造的意境不相契合。但二者皆对原曲桎梏颇深,不肯有任何与它相似的部分,因此悠扬婉转的曲风皆要舍弃,最终也没落下决定来。

张颜齐合上纸页,陡然觉得不真实。

自己后来回过成都一次,其缘由是为了移交档案。中途却被无名力量驱使,事情尚未办妥却抽出空来,在当初租房的楼下站了一时半刻。那日晨光熹微,新晋的房客许是喜爱绿植,满满地填满了窗口,让他无从揣度屋内原本的陈设。但他与周震南的一切,便在那个窗口封缄,犹如火漆烫印,便是满腹心事无从倾吐,也不再与当事人提起来。

可再相见时才知,平心静气之下仍堵不住追问,他伸手擦拭那痛哭声时心也被搅碎,想说:我知道了,知道了,可是现在和当初,已不能一概而论了啊。

他察觉到周震南翻身,或许是醒过来,唇齿间迷迷糊糊含着“老师”的音,他便被这梦呓唤起个激灵。反身去看时,对方已醒了,恢复成近些天来克制有礼的小孩,脸颊被深沉的睡意捂热了,眼神却冻成肃穆的冰河。此刻躬下脊背,摸索滑落到地板上的毛毯一角。

张颜齐怔怔看他动作,原本是在权宜的,此时莫名的冲动催促他开了口:

“不如就按那个写。”

没头没尾的,引得周震南摸索的动作停了,只是诧异地递过来一眼。

“写热烈的,最好的关于爱的……那些歌词。”将被否决了的提案重提的确需要偌大的勇气,张颜齐将草稿翻出来,着重将某一句圈上。“我觉得这故事本身就有一种意料之外,形成某种反差再全部推翻,更加强调情节的转折。我想想,有什么音乐可以加在中间……”他被周震南的注视锁住,一时心虚,却听得他即刻说了:

“我要加琴声。”

他忽地噤声,心知肚明这乐音象征着什么,不敢轻易答。然而周震南并不是在求得他的首肯,抓起笔在某处落下记号,赫然敲定了似的。哼了几段旋律,又抬起头问:“为什么突然改了?”

张颜齐自然不愿答那仰望过的往事,只是沉下目光来看草稿,尾音皆轻:“我以前上学时记文言文,‘何以’有两个解释。”

一是要倒过来成为“以何”,另一个则是表反问,表明没有或不能。

“我总是记混,后来才想明白那些用‘何以’的句式,其实想要说的都是‘无何以’。”

没有凭据,没有支撑,所以才要为爱割舍着。

“所以在这首歌里越是用力强调爱,越是证明在最后失去了爱。”张颜齐不知道动用何种情绪才显得和缓,因而只是讪笑一道,将剧本放回原处。

随后他才能发觉周震南的指关节在无意识用力,甚至泛出青白色来。他惊心看着,顿觉他像水中月,始终明镜高悬,而在自己下水打捞的时刻,便在怀中碎成一捧清辉。

 

合作写歌进行得极其顺利,商讨完主题和曲风,效率自然便有质的飞升。以钢琴变奏为分界线,他隶属于无畏的前半首,只是放肆剖白自己内心,由着那曲目演到高潮。但张颜齐那半首他没听过完整版本,每每在对话框里打:你录了demo吗……又按着光标删掉。

然而却是张颜齐发消息来了:“你哪天有空,来我家一起听听看。”随即传来个定位,地址眼熟,分明是焉栩嘉所谓的“新家”同处的小区,上次醉酒的前因后果便首尾相接成张完整地图,逼得他打“好的”两个字时也恨恨咬着牙关。

发泄的对象自然不是张颜齐,他有理有据地抨击完焉栩嘉的荒唐行径后才想起来要问:等下,那他为啥喊我去他家?也可以来公司啊。

那头火速回复:显然不是要对你做些什么别的事,张老师向来是正人君子。

周震南果断将手机息屏懒得理他了:焉栩嘉你吐不出象牙来。

隔天在沙发上正襟危坐,张颜齐还在忙碌地沏茶。他遥遥地盯住那人微收的脊背,既清醒又亢奋。哪怕是那几年,张颜齐的身影亦烫着他的眼睫,正眼查看的机会稀少,偶尔错神凝视时,一旦超出三秒,便要迅速掉过头来。绝不否认,但也慌张;年轻的心动摇时,只知自己要什么,如同六月的一场疾雨,一并滋润了绿意与尘土。

但随后周震南便醒悟要在这里谈的原因了:演奏和录音设备的各项数值都调好了,一一切换到工作室那边,未免会嫌麻烦。

张颜齐制作的那一段用了变速,低压而响亮,混着沉郁的人声,于钢琴演奏的最后落下的几个重音无缝衔接上,犹如波涛翻涌的海域,从它的心脏游过硕大的鱼群。最终浑厚如旧梦,缓缓沉寂。周震南听完不说话,只是比对着歌词看,长久静默后他听到张颜齐问了: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

好像这首歌就应该这样,要被他们合理地切分了,在本质上又是融为一体的。他们背抵着世界两端,却是云与雾的相接,连漫天蒸发的水汽也挑不出错来。这旋律引他记起出道前夜的失眠,迫不得已吞了两片安定,梦的尾声却是张颜齐。二人被困在孤岛上走投无路,海天相接。可梦里周震南的神志是清醒的,他甚至艰难地想了——以后,从此以后,我不要有海,不要有云,更不想要任何长长久久的梦境,最好也不要有你。

但这奢望这么难,手指落到琴键上,头顶被树荫无私地遮挡了,夏天是避不可避的一个季节,而潺潺的音符游进每一首歌里。

如今某一首歌甚至予了他们可能性,他的名和他的姓,未来能得以名正言顺地贴在一起。

周震南发觉自己竟没出息地红了眼,即刻借口要去卫生间,实际是站在洗脸池前发抖。他仓促洗了把脸用以掩饰,想找纸来擦,视线所及处却未搜寻到。他仔细翻找,水珠不断滚落引得他焦躁,终于在洗手台的柜子里找到了未拆开的纸巾。他长舒一口气,欲伸手去拿,却被另个物品吸引了目光。

躺在置物柜的深处,仿佛被无心遗失,但那构造周震南眼熟,是他在焉栩嘉的厨房里也看过的,某一枚胶片书签。

他擦干了手再伸长胳膊去够,拿到光下时蓦然发觉不对:更像个半成品,外表只是被白色的纸壳草草裹了一道,胶片对着光看,便被分割成无法辨认的蓝黑投影。其上竟有笔痕,深深嵌入胶片中,显然是这印记破坏了它的成像。

周震南陡然有好奇心,即刻眯起眼来费力辨认,认出是施了力的三个字,中间的那一个笔画略微复杂。他认真地由着笔顺在心底临摹,撇,横折钩,横……是“周”。他骤然心慌,将小小的一枚贴近眼睛看了,只为不出差错地认出余下的笔迹。

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来得太迟,有心援救,却对那人的旧伤毫无办法;如今某一小块真相现了形,犹如第一枚拼图,执意书写出满目的春光。

因为那三个字是“周震南”。

 


06

他们藉由这次合作,每日里有几场平淡交流:有时是微信传了歌词的修改稿,参考着对方的意见进行完善;或是直接打了电话来,交流完定下的旋律节拍,两分钟内便已收线。张颜齐维持住表面的若无其事,又诧异于周震南竟比自己更泰然:他语气平淡,在媒介另一端始终客套有礼,每每在对话结束的当口说谢谢。张颜齐觉得古怪,也不好明示,只得喏喏含糊过去。

真正出问题的是何洛洛和焉栩嘉。敲定编曲的第二天,张颜齐终于得空上班,眼见何洛洛失魂落魄地剪收尾,镜头编号分明是错乱的,还强拗着要剪到一起。他即刻头大如斗,远远地要喝止:“洛洛等一下!”被唤住的人茫茫然掉头,茫茫然掉头前不忘按一次保存键,张颜齐膝盖一瞬便发软:得咧,审核的工作量又翻倍。

盘问下才知道他和焉栩嘉闹了别扭,当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。起因和过程皆简单,两人倚在沙发上共同观赏后者演过的剧集,屏幕上被路人甲谬判:你对她的爱只是伤害而已。焉栩嘉坚决摇头:不,爱是光明。而何洛洛毫不知情地指点:“这台词好奇怪,我觉得爱就是黑暗的东西。”遥控器握在焉栩嘉手中,即刻被按了暂停,他诧异别过脸来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然后嘉嘉就生了闷气,这几天一直待剧组,我发消息也很少回。”何洛洛扁起嘴泫然欲泣,被张颜齐困惑止住:“就这样?”小孩老老实实将头点得像报时鸟:“就这样。”哇这是搞什么……张颜齐首次意识到自己上年纪,竟然是在此刻看不懂他俩的恋爱差值。最佳辩手哑口无言,再度回顾问题时才想起来要问:“为什么爱是黑暗的?”

分明是最阳光灿烂的小孩,懵懵懂懂会在小地方出错,但关键时候从不掉链子;常笑,笑时毫无保留,自己遇上弯弯的眼睫也要认输,忍不住在心底替他开解道:算啦,和小孩计较什么。所以怎么会以为爱是黑暗,本身和黑暗一点也不沾边的人,被问到时反倒理直气壮:“那当然啦——我觉得爱有时候好自私哦,它让我都不太喜欢自己了。”

张颜齐难得听到他一本正经,顿感新鲜,玩笑样要逗着玩:“那你还和焉栩嘉恋爱干嘛?”

而小孩将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肘上委屈巴巴:“……又没有说他不光明。”他眉眼皱起来,平白无故令张颜齐记起周震南的睡颜:他在梦中也像是同他置气,眉心如绳结,只是兀自缠紧。

而何洛洛意识不到他的分神,他自顾自续着话头说:

“如果是和嘉嘉在一起……黑不黑暗,那都无所谓。”

 

导演显然对他们过于放心,极少催问进度,也轻松将录音棚交由他们一个下午。事情实在过于顺遂,连带那支被遗落的胶片书签一起,都像极上天心血来潮的奖励。

他准点抵达录音棚时,张颜齐已在同工作人员商量着些什么,游刃有余地笑,以手臂为支撑点,探过头去看屏幕;而目光扫过自己时,突然直起脊背:“你来了。”周震南环顾四周,向其他人微微欠身,唯独仰起头来凝视张颜齐的眼睛:“我们什么时候开始?”

他们分开录各自的独唱部分,而周震南也头一次在录歌时畏手畏脚:许是想到不久后要转到合唱的副歌,嗓子便发紧,词也跟着唱串。他因了这点不顺着急,自行施压之下,更是心浮气躁。草草把歌词背了两轮,又示意开始,头戴的耳麦便在此刻簌簌响了杂音,张颜齐的嗓音逮住空隙插进来:“……南南,你别急。我们开开嗓再录。”

他在这一瞬怔住,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人暂停了录音走出去,拨过了录音棚外的话筒鼓励自己。周震南五味杂陈地抬头望去,见他已站到玻璃墙后,用少有的轻松神情,冲自己比出一个大拇指。

而他需在顺畅地录完一整段时才回味过来,张颜齐第一次以“南南”这个称谓称呼自己。

因此余下的思绪都沉在云雾中,令他禁不住要分神去揣摩:这是为什么?他知道我看到了那枚书签吗?或者,只是为了让我放松?……我听错了吗?问题无穷无尽,杂乱无章,令他在休息时也陷入沉思里,忽地被拍一下肩。“想什么呢。”

他惊一跳急急退开,眼前晃出焉栩嘉诧异的脸,张颜齐闻声看过来,他因此急急把这人往门外推:“……出去说出去说!”而焉栩嘉反身避开他的推拉,好笑地搡一把周震南的脑袋:“你急什么啊,好好唱,不是来找你的。”周震南尚未理解他话语的意思,却见焉栩嘉扭头嘹亮冲张颜齐喊了一嗓:“张老师有空没?有事想问问你。”

周震南眼见那人迟迟地一顿,像是想起什么:“哦……行。”

他蓦然觉得场面危险,想不出他俩要会面的缘由,便更觉焉栩嘉要揭自己老底。此时警告已经嫌迟,他只来得及扭住眼前人袖口:“你别乱说话。”而被叮嘱的人轻描淡写不放在心上,照样含一线玩味的笑:“那可说不准。”

“喂!”他原本要跳脚,忽地发觉焉栩嘉眼眶下沿的青色,“你这怎么了?昨天熬夜?”后者陡然被动摇一瞬,抬起手腕欲遮,中途又放下来:“嗯。这两天通宵拍戏来着。”

但周震南第一次在这点慌乱中,看清他的悲伤。犹如在黑魆魆的冬夜里,施放一只错过南迁的鸟雀。

 

“也不能这么说。”焉栩嘉耐心将他的复述听到尽头,简短地笑一下答。

彼时他们坐在车里无处可去:焉栩嘉向组里请了半天的假,算上往返时间,待不了多久便要走;更不好去粉丝蹲守的门外徘徊,思来想去,最终走到停车场来。沉闷氛围困在密闭空间内缓缓流动,张颜齐将全部细节交代完毕,扭脸见焉栩嘉把住方向盘若有所思,其神色却分明不是轻松的。

“……我决定和洛洛在一起之前,接了个很难的剧本。”他忽然说,侧脸是寂静的山峦,骤然显露出隐秘的峡谷。“我连台词都背不住,每天拍戏也觉得痛苦,但你知道的——演员在镜头前,除了那个角色,什么都不是。”张颜齐理解性质地点一点头,听他继续说下去。“有天一场重要戏份拍了十几次,导演让我酝酿好情绪再上镜。我对自己生气,不想笑,不想搭理人。洛洛正好来探班,他在外面敲门,一直一直敲着,我却不敢开。”

焉栩嘉长舒一口气,可见的温柔层层浮上湖面:“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,觉得洛洛要对我失望了吧,开门却看到他蹲在门口。他从地上站起来,伸手把我抱一下,他说‘嘉嘉加油’。所以……我其实没有生气。”他皱着眉试图拣出个合适词汇用以形容,“一定要说的话,感觉更像‘自责’。他痊愈的能力一直很快,可我也不应该把恶劣的自己暴露出来——我是这么想的。爱不是咎由自取的东西,洛洛他一直都在努力理解我,但理解不代表不会害怕。”他抬一抬眼皮,重新看向张颜齐:“我不希望那些关于黑暗的事情,是我造成的。”

驾驶座重又归于寂静的沼泽,张颜齐在自己的立场上谨慎掂量着字句,不免要想原来任何珍视的感情都是如此,双方艰难地试探和权宜着,彼此在钢索上寻找能站稳的平衡点;而爱又要永远失衡,毕竟缺乏真实可触的数据用以商榷:请更爱我或后退一步。所以才更是爱,因了它在坠亡边缘的惨与美。他喟叹一声想要开口,却被焉栩嘉抢了先:“那是张老师,你对南南又是什么感觉?”

心脏立时停跳一拍,张颜齐被这始料未及的发问打得措手不及:“啊?……为什么这么问?”

“因为觉得奇怪。”原本的阴霾一扫而空,焉栩嘉露半分他不太熟稔的笑,只是步步紧逼。“是你以前的学生没错,但没有主动说过吧?南南和你见面后,总是不太对劲,我猜你们之前大概闹得不太愉快。”他困难地吞咽却反驳不了,脖颈的细微动作落入他人眼中,更像是某种承认,“是不愉快还是不喜欢?”焉栩嘉的追问轻飘飘,犹如蝴蝶无心扇动尾翼,卷起的飓风却足以途经整个北半球。

张颜齐醒悟过来是他意有所指:“……你想说什么?”焉栩嘉将那点惬意维持在被精准衡量过的范围内,语气平平:“我只是猜测。”那平静也像陡然投过来的匕首,一柄雪亮将他钉在座位上,令他看清焉栩嘉的凌厉一挑眉。对方的目光落点嵌入张颜齐的瞳孔中央,像一口古井,幽深,却莹莹有光:

“我猜是太喜欢。”

 

合作歌曲送去做母带时,已临近周震南的生日。若要更进一步详细说明,应当被定义为他以“VIN”的头衔出道后,被赋予的另一个生日。经纪人早些天已在忙于筹备,而他向来对这些琐碎事项的规划犯懒。

周震南此前尚未适应艺人身份时,曾对新的日期充满感谢:原本的那串真实数字,令他不自觉要想到起飞前的巨大噪声;再要庆祝时,更像道隐疾故技重施,而他还要佯装对当时的一地血肉模糊抱有兴趣。

如今不同在于,旧疾痊愈无痕,而张颜齐形成他腕上的一串刺青:不再疼痛,却和血管共同浮凸在皮肤表层。

生日会的前一天母带加急送到了,最终效果大大超出周震南的预想,混音平衡人声完美,泠泠琴音联结两端。他将张颜齐的那一小段单独拎出来听,鼓点节奏中声线沉稳有力,韵脚的重音收紧时,更宛若扳机扣响。他从头到尾循环到十几遍,终于坐不住,查了下个行程的时间,便同司机打电话,请他载自己到电影工作室的那栋大楼去。

导演对成品满意,召集了左右人来听,皆是交口称赞。然而周震南碍于时间紧迫,只得不断在人群中踮脚,企图望到那人的踪迹。赞誉在这过程中却不中断,引得他要羞赧垂下头来摸后脑勺:“其实主力不是我……”被导演一个大力的拍肩强制结束发言。这热情误伤到他几乎咯血,忽地看见洛洛在人群外围探头探脑,便急急地冲其他人鞠躬退场,抱歉地笑说快要赶不上行程。

刚跨出人群一步便紧跟着问他:“张颜齐呢?”突如其来的发问被小孩迟缓地消化:“啊?……张老师吗,他今天——今天不来。”周震南心内微跌一道,尽力维持住自己的自然:“为什么?你们的剪辑工作结束了吗?”何洛洛忽闪着他天真一双眼,倒是有问必答:“哦那个快了,大概四五天就可以完工。不过张老师不来应该是因为感冒,我早上打电话跟他核对进度,他嗓子听起来有点哑。”

这时导演突然在里头喊了:“洛洛!”小孩显然此时才记起自己前来的动机,忙收起胳膊着急往人群缝隙里挤了,周震南也因此错过再追问的可能。

他盯住眼前的熙攘轻叹一声,忽地记起从前张颜齐若染上感冒,半天也等不得,即刻要去医院开药输液。那时自己笑他兴师动众,而那人极无奈地将口罩戴住了,声线沉闷地答:“……可我是音乐老师啊,总不能因为喉咙痛就不教他们唱了吧。”

其时日的辽远仿佛一层窗纸,薄薄地糊住了清晨的熹微。

 

他病了一天一夜,干咳不止,连带眼角也充起血丝;四肢更使不上劲,勉强起身吞了一两片药,便要接着回床上睡。他入睡前尚存几分含糊意识,心内懊悔前天不该顶风去街上溜达的,姚琛当日的嗷嗷呼救还犹在耳边:我再也不要参与你俩的事了!自己解决!

然而抵不过张颜齐的顽固决心,最终被强行召唤过来,为周震南的出道礼物提供参考意见。姚琛冷眼在店内坐着,见他热忱挑选式样,忍不住便要起疑:“……你被下蛊了咩?”他总算得空瞪过去一眼,偏又记起焉栩嘉那日莫名其妙的结束陈词——“我猜是太喜欢”。张颜齐手腕因此一颤,正在细细端详的商品险些脱手而出,吓得他和店员同时打了个哆嗦。而姚琛处在事态之外,遥遥看过来便要叹气:“……你放下这块表张颜切,买不起的。”

谁能料到早春的阴晴不定,他穿薄了些,料峭晚风便吹得他寒毛竖起。回家后洗完澡,鼻子已只剩一边通气,心知是要感冒了,睡前泡了杯冲剂喝。然而半夜发起烧来,徒劳地在床上不断翻身,寻找能降低体温的那一角;不多时又莫名打起冷战。第二天情况好转一点,硬撑着去剪剩余的片子,偏又工作到忘了时间。正式下班时,门诊也没了,张颜齐自觉情况没严重到要以急诊的由头挂号,便只去药房买了些药回来。

然而早间又复烧,症状更为惊人了些,或许是醉心于工作时忘了吃药。他醒后左耳已有耳鸣,喉咙稍稍吞咽便觉得疼痛,而身体全无力气,心想躺一会再出门看病。途中似乎接了几个电话,有洛洛的,有导演的,他昏头昏脑也不知答了什么,心底呢喃着要睡——再睡一会儿……

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在打领带,什么啊,我要出门了吗。张颜齐盯住镜中的自己,赫然发现其间的古怪:分明穿的是校服,十二年前的那一套,当时还在做不知人间疾苦的高中生,一心一意相信海贼王的轮船迟早要为自己开过来。视线再往上移,便彻底惊住——什么“当时”,分明就是十六岁的自己,上唇胡须隐隐冒出来,头发乱到没边,整个人站成一束耸立的年轻,连自己也要将信将疑的回不过神。

而显然十六岁的意志鲜明,往镜子瞅了最后一眼便往门外窜:等等,这又是要去哪?张颜齐逐渐醒悟到自己的意识和躯体被缓缓拆分,手脚不受控制,火急火燎地蹬自行车。抵达目的地时他总算得空抬头看一眼,是熟悉的高中牌匾;那还行,他沾沾自喜,原来是急着按时上学。

但进教室很快觉得不对劲:何那个洛洛!你怎么和我同一届?哦原来后面还有个焉栩嘉——那也不对吧?……张颜齐的头脑超负荷运转,不慎和焉栩嘉对视上,后者极轻松一扬手:颜齐,这里来坐。他的腹诽瞬间叠起满屏感叹号,但已身不由己过去坐下了,由着他搭住自己的肩。很快是上课,大家各自拖凳子,到自己桌前落座;新来的音乐老师小小的个子,黑外套宽松且长,袖口隐约露出细白指尖,正背过身执粉笔写字。他心内无故惴惴的,昂起头来眯眼细细辨认黑板上的字:梦中的……

老师拍去手上残余的粉笔灰转过头来,盛大光线中粉尘荧荧闪动,而张颜齐的眼角骤然一热,像被盘旋的时间迷了眼——立在讲台上的,是二十二岁的周震南。他环顾台下,眼神冷淡:“你们有谁会弹钢琴?”

张颜齐怔怔地发不出声音;眼前荒诞的一切,仿佛就是六年前的身份轮换,他在台下将脖颈梗酸,只为不偏不倚地看向他,内心生出的冲动连带自己都惶恐。但还要鼓足勇气起身,无故将右手举得笔直,压抑着声线的颤抖说:“——老师,我会弹。”

他后悔的是他这么晚才理解到这一切。

自己原本避之不及的究竟是什么:十六岁的张颜齐,同样会埋头在被窝深处写情歌,字字句句与恋慕沾边,又在节骨眼羞于给出去;也翘掉了当初最爱的篮球训练,偷偷蹲在音乐教室外的阶梯上听周震南弹琴。要在周震南某天穿了裙装来学校时,义正言辞地止住他人的哄笑声,也要在结课后等在教室里问他:周老师,我想当地下rapper,你觉得我适不适合?

若轮到他弹《梦中的婚礼》那一曲时,自己又会怎么做呢?会和当时的周震南一样,自断后路地扯了领口吻上去,还是只敢把誊写得最好的一封情书,红着脸塞进他手里?但张颜齐知道,没有答案。他抵墙根坐着,清楚听到命定的那一曲终于泠泠奏响,而自己顾不得发麻的腿脚即刻起身,伸手推开那道虚掩的门。门内光线庞然涌入,眼前骤然一片白光。

陡然肢体有了意识,正被谁猛力摇晃着,张颜齐不得已地撑起一点眼皮困难识别,模模糊糊觉得眼熟:是南南……吗……他实在意识混沌,哪怕近在咫尺,也未能看清对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,无法隐退的焦灼神情,甚至听不到他紧迫呼喊的声音。张颜齐只知口型在迅速变换,意识昏昏然间,宇宙的灯便就此灭在眼前。

因此没有梦,没有十六岁的自己,唯有曲毕后的周震南优雅起身,缓缓合上琴盖。张颜齐呼喊不出却要伸出手去,奋力要去抓住,要去告诉他——

他想要爱。

 

周震南在缴费窗口站着,只觉背后耳语声渐大,虽刻意压低,只言片语汇成片完整海域,也足以令当事人听见浪花声。他心知不对头,往下巴一摸,才想起将口罩落在了张颜齐床边。

他记忆里张颜齐不常生病,小病小痛及时就诊了,多半两三天就能好全。然而这次无故令他惶恐:眼见着那人浑身冒冷汗,翻来覆去地说胡话,体温亦高得惊人;他手一抖差点拨了120,拽住最后一丝理智想到不该把事情闹大,才急赤白脸地打给自己助理。

路上仍心有余悸地想着,幸好来之前查过经纪人手机,找到了上次关于备用钥匙的短信,不然——手腕便在这个关头被倏地攥紧。周震南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来,见张颜齐倚在车座另一侧,正阖眼忍受着眩晕;颊上红晕未褪,却在虚弱地动用最后一点力气,摸索到自己的手腕。

他心底因此无可救药地软下去,虽知眼前人不过是在病痛中企图寻找慰藉,仍然舍不得收回手去,甚至佯装不经意地,往他倚着的那边挪了位置。周震南垂眼盯住他流露出的无助,恍然认识到自己从未见过张颜齐如此脆弱的一面,心头便梗梗的,陡然觉得身份有了调转。

那时他面对自己的胡搅蛮缠又是怀着何种心情呢?是当真觉得心疼,还是惶恐不安得很?

而手腕的握力在此过程中不见动摇,犹如海上的暗礁露出一角,他却还要把着船舵不管不顾地,径直向前去。

他再回到病房时,张颜齐已经醒了。换了病号服,茫然无措地环视周身环境,侧面被光吞没,不过薄薄的一片;周震南从不知他已这么瘦。他内心绞痛一道,将神情收拾好了走进去,在张颜齐的床前站定了,两人面面相觑,一时无言。他在输液,手背上扎了针,因了这番折腾无故地显出疲惫来,肩膀垂落着,忽地仰头看向周震南。

他轻轻发问:“……你怎么会来?”而被问到的人情急之下便撒谎:“导演喊我来的。”见张颜齐茫然思考,似要追问,连忙岔开话题:“你感冒了怎么不来医院,以前——”周震南醒悟过来后差点咬到自己舌头,生生斩断了下一句,两人同时噤了声。

他用余光瞥到张颜齐挑高了视线,像是在注意枝头新发的绿意,心内即刻大喘气,却又听见那人道:“你生日……其实不是前天吧?”周震南不知他竟还惦记着这茬,遥遥回想了生日会上的热忱,头将要点下去的时候猛地想到了另个日子。

“……不是。”他最终这么答了,因了张颜齐的关心夹有几分庆幸,话到嘴边又想起来补充:

“不是‘周震南’的生日。”

十八岁时是眼泪替他举办成人礼,几乎让周震南以为,那天的意义等同于被放弃;但命运的叵测抢先替张颜齐说了:

重要庆典有时意味着团聚、狂欢和热爱,但缺席了的人,也极有可能是在门槛处立着。他默然用躯体将虚掩的门扉填补上,挡住了自四面八方而来的,厄运的寒冷。 

 

然而他始料未及的是,张颜齐就此消失了。

起初周震南抽空去了医院一趟,得知对方已经出院,悬着的心便放下一点,只当他在全心养病;但在电影剪辑工作结束后,他再以观摩学习的由头前去探望,何洛洛边整理镜头存档边坦白:“你问张老师吗?他刚一结束就走了,这几天好奇怪,不知道在忙什么。”停一停又说,“他上次说最近不接活儿了。”

周震南因此缓不过神:这次又是为什么,他原本有自信隐藏住了那点软弱,现下却又要怀疑自己的惊慌失措露了马脚。诚然他已不是那个唐突的小男孩了,而一如既往的坚持,则被那段胶片上的名字愈加粘牢了,想要趁热打铁。所以可以耐下性子来,维持住表面之上的风平浪静,只怕余波也吓退了他,却料不到故事主人公反身便藏进舞台帷幕里。周震南想不通时,火气更甚,不自觉便沉下面色来;焉栩嘉将他的冷脸端详一阵闲闲开口:“我之前和洛洛吵了架。”

换做之前他还能因好奇心回神,此时连装相也不愿,只抬一抬眉毛,意思很明确:所以呢?

焉栩嘉轻松接住这反应,也跟着戏谑地挑眉:“我去找张老师倾诉时,也没得到什么有效建议;但我突然就想通了——比起你们这种含糊不清,谁都羞于启齿的状态,我和洛洛还不如尽快和好呢。”

周震南在住处门前转锁时才想起忘记问,张颜齐羞于启齿的是什么。身后楼梯间有脚步声时,他只当是其他人路过,自己继续着开门的动作,却被猛地扯住小臂。他警惕地扭头,不期然对上张颜齐的视线:消失了多日的人此时急迫无比,只是平白无故动用着力气,脸也跟着涨红,只为止住他开门的下一步。

他看不清这人的意图,心脏却骤然狂跳不止,终于张口问了:“……你干嘛?”

张颜齐浸染着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紧张,只含糊示意着:“你等一下。”便挤开他站在门口了,接替了钥匙的掌控权。满室黑暗,他一步踏进去后,却没有立即开灯,只是在左侧口袋里反复摸索着。周震南站在旁侧看得莫名,预备自行去按开关,却见张颜齐摸出手机来,确认连上某个设备的蓝牙后,按下了开始键。

他竟听见屋内音响铿然响起,播放出某首曲目:使用了钢琴曲作为垫音,熟悉的音色衔着轻松的唱词;音量声渐大,抵达一定分贝时,满室缠绕的声控灯便点亮。细碎的微小光芒汇集于此,像极夏夜的流萤,镶嵌了整座森林的枝干。

他缓缓眼热,便是在此刻蓦然醒悟了这些年来无法割舍下的是什么:不是年龄,不是最初的仰慕,更无关灵魂的质地;张颜齐,他本身的存在像急速伸出的手臂,要在任何一个世界将要亏待他的时刻,抢先替周震南护住他的头颅。他甚至情愿被误解,被任性地辜负后,还要反身回过头来,将自己揽进风尘仆仆的怀抱里。

 

他见到周震南的瞠目结舌,紧绷的神经好歹松下一点,对于最终成果的顺利呈现也觉心满意足,但对方开口说的首句,正踩在他最避之不及的一问上:“……这是你唱的?”张颜齐心下一跳,随即想起自己腆着脸去借录音棚,被他人好生调侃的近几日,脸不自觉便要发烧。最终尴尬地盯住自己脚尖,只答:“写得太急了,可能还得修——哦如果你听,嗯,你听的时候就注意旋律嘛。”他罕见地磕磕巴巴,磕巴的同时又张皇地开始在袋里翻,外兜内兜各掏一遍,原本是用于掩饰自己的无措,最终找出贴在裤管的磁带时,连指尖也莫名抖起来。

张颜齐为自己骤然脆弱的心理素质而头疼,鼓足勇气把那盘磁带放进他掌心里合起来时,更不知自己颠三倒四地说了些什么:“我本来想录张黑胶的,但想一下这歌也好像不要这么贵哈……磁带也是录完才想起来,你有设备听迈?”他短暂地停一下,顾不得周震南要回答,生怕这交流陡然空白了,察觉到自己还拎着蛋糕,慌忙将其提起来发问:“蛋糕我选了果酱的,可以吧?”他之前想小孩也是艺人了,奶油热量太高,显然是违禁品之列,但他对热量的最后衡量也就止步于此了。

周震南此刻落进他眼底,只是紧抿着唇,不见有要答话的意思。张颜齐缓和气氛地笑一下,换了鞋将往客厅里走,但转念间又想起来什么,躬身看向周震南潮湿的眼睛。

他惭愧地挠一下头,把声音郑重地低下来道:“我差点忘说了——出道两周年快乐啊,周震南。”

那日即便染了感冒也没能选出合心意的礼物,最终决定要写歌给他。住院时辗转反侧将歌词拟好,却苦于嗓子尚未痊愈,不敢轻易练习;出院后紧急将剪辑工作结束了,便是忙于调试旋律节奏,也顾不得同他人解释了,只想尽快将这份礼物收尾。

当真灌录完磁带后,张颜齐才要反思自己在做什么:分明从开始就错过这具有意义的日子了,之后的补救反倒显得赘余。但还惦记着最后的仪式感,私下同他的经纪人联系后,知道他今日没有日程,要回住处歇息,便借了钥匙独自在此布置着。他在黑暗中反复检测灯光,光点明灭不定,引人不自觉要失神,像是在仰望实体化了的,难以揣度的爱情。

张颜齐将酒杯碗碟一一放置归位,开了酒瓶塞扭头时,才发觉周震南依然停在玄关口。他将头低着,从自己视角看去,不过只露一点隐秘耸动的鼻尖。那么小那么轻的小孩,像一只脆弱的蝴蝶,而蝴蝶的触须稍稍震颤,他安静地问了:

“老师,你是不是还喜欢我。”

 

他走到桌前时,张颜齐已往杯里斟了酒。因了对话的震慑洒出来一星半点,此刻瞳孔剧烈动摇着,正环视四周寻找用以擦拭的纸巾。而周震南无暇顾及被红酒染污了的桌布,只是倾身将倒满了的酒杯拿过来,仰脖一饮而尽。酒精又痛又辣,像沿喉咙滚下去的火把,连带助长了他残余的最后一点勇气。

“我很开心能做艺人,真的。但如果你来这里,只是和其他人一样,为了庆祝我成为一个合格的艺人——”周震南无意识将磁带捏紧,其棱角硌着自己的手心,忽地便蓄不住泪水,“那就不要做到这种程度。”

他给予自己的好意,往往庞大无形状,像河流又像流沙;六年前是自己一脚踏空,还要以为被辜负,向路过的旁人拼力呼救。但现在却不同,那人隐藏起来的牺牲,让先前计较的爱慕都显得一钱不值,若此刻他命自己去赎清这六年,那周震南什么都不辩驳,唯有陷落。

此刻抉择的一方分明留给那人了,周震南止不住抽噎声,却不见张颜齐有反应,只是静静伫立在桌边,静静攥住拳头。他连带对自己都失望,扭身预备往房间里走了,忽听得身后椅子哐当一响,凭空长出来的力量,气喘吁吁地拖住他。周震南紧跟着一凛,周身血液瞬时凝滞不通,唯有心脏超负荷工作,如重锤落地,响彻他的鼓膜。

张颜齐的声音沉下去,更像是嗫嚅:“不是。”他骤然分不清这人答的是第一问还是第二问,转头欲追问时,眼前是张颜齐贴近了的脸。二人同时因这亲密距离惊到,但却没人退开去,各自急促的鼻息扑到前方,诱使他们做些别的什么来化解。周震南在这柔软对视间几乎失去理智,想要不管不顾地吻上去;但即刻醒悟过来,若要再冲动,便是那幕闹剧的重演了,因此不愿动弹。

而张颜齐的眼眸一瞬不瞬,此时慢腾腾地红起来,他轻轻地说了声:“南南,对不起。”

他心想自己要的不是道歉啊,将要张口的时刻,张颜齐猛拉一道他的手臂,自己因此失了衡倒下去。周震南跌进怀抱后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,将要仰脸反击时,却因此承接了一个亲吻。

胆怯的,试探的,柔软的。

他脑内轰然炸响,发觉张颜齐已垂下眼睑,小心翼翼地寻找自己的唇尖吻下去。自己在这个预料不到的美梦中,脸颊被冰凉的一点击中,伸手去擦时,才知道是泪水。周震南伸手揽住他的脖颈,轻轻浅浅回应,眼角、肩窝、和吻本身,都像是用以蓄泪的容器。但他正是在这饱含了喜悦与悲恸的吻中,无端记起十六岁时,张颜齐领自己回去的那一日。

那时他们还是师生关系,张颜齐在路的前方走,云彩昏沉,而周震南的视线胶着在他微收的脊背上挪移不开,仿佛被命运驱使。他愿意将其称之为一种笃信,笃信的同时也不知在冥冥中已落下了选择,更不知要为了这选择赌上自己的余生。但十六岁的周震南尚且年轻,他见前方的人扭头时,肩膀上承着半边晚霞,当日张颜齐同他说:你晓得嘛,没有父母不爱自己小孩的,我以后和我小孩吵架了,我都要在那街口哦猫着腰看,看他有没有被拐走——忙又要补充:当然老师不是要拐你啊……

他直觉下要笑,忽地被泪意阻塞了声音。哪怕张颜齐要说太阳借的是月亮的尾巴,晚霞从夜的背篓里一直开到白日的云上,任何胡说八道此时也是有理有据的——

自他仰头看到张颜齐的第一眼时,他就信了。

 

 

tbc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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