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每个你 都幸福

【南以颜喻】何以飘零去

*六岁年龄差 师生梗 破镜重圆

*本章2w+ 会在《何以》合集内更新

*何南嘉齐(河南假期)偶尔闪现

*祝宽容与爱



他自成年那一日起,便知世上绝无永恒。

肉身意志都脆弱,万事万物皆在轮回中,抬头是广袤宇宙,囊括万千早已熄灭的星辰。无一者可获永生。

但成年前的自己,曾将额角抵在机舱窗户挡板上泫然落泪,以为欢愉和痛苦漫长无解。他注定要在余生的梦里,一直向那个不会回头的背影奔去。


 

01

周震南遇上张颜齐时,他十六岁。

二十二岁的张颜齐是新聘的音乐老师,立在讲台上执粉笔写自己的名字,繁体,末尾的哭脸像个愁苦的句号。

他被室内喧嚣从深沉睡意间拔出来,单单一双耳露在卫衣帽外头,正逮上张颜齐放《what are you so afraid of》的第一个音。听觉连带把视觉也唤醒,周震南眯了眼仰头辨认,先是对方的下垂眼落入眼底。

他没半点老师的样子:烫了锡纸烫,格子衬衫里头叠穿两件T裇,周震南不信他察觉不到热;裤脚扎进马丁靴里,哐哐走两步又坐下来,腿太长摆不进桌肚下的小空间,只能伸直了晾在外头晃。先给他们讲音乐流派,讲爵士讲蓝调,讲到后摇时两眼生光。又讲歌词的韵脚,单押双押三押,句式在黑板上排列得极诚恳。聊到内容时猛一拍脑袋,说起鲁迅的批判文学,乐谱翻过去便是节语文课。末了语重心长地说,无论是听音乐,还是做音乐,最重要的必须是态度。可以不喜欢,但不能不尊重。学生们在台下聚精会神地听,甚至无人觉察到下课铃响,他蹲下身把地上的粉笔头捡干净,拍拍手示意大家休息。

周震南全程目不转睛,此刻才记得看黑板边竖起来的课程表,星期三。他默默想了,每周三有音乐课。

 

他受到欢迎几乎是理所应当的事。

任何上过一节音乐课的学生,没人不在议论张老师。说他年轻,说他平易近人,说他教学风格跳脱又活跃,褒奖他好看轮廓的人也大有人在。但只有周震南默默想,他面对事物永远是双丧气又乖觉的狗狗眼,简直像只庞大金毛,怎么就无人想要上手揉揉他的脑袋。

第二节课时,他和别人换了座位得以落座第一排,仰头就能看到张颜齐的喉结,像枚太阳上下窜动,此刻为难地梗在中途:“同学们,老师我要坦白一件事。”他尴尬地抬手抓抓自己的后脑,在骤然肃静如湖泊的室内,露出一点缓和场面的笑:“老师我呢,其实声乐很一般,给不到你们什么建设性的意见,在这里先道个歉。我之前面试时,是考了些乐理知识,但是没有现场展示,那什么,你们也替我保密一下,拜托拜托。”

稀稀拉拉有议论声,汇成释然了的哄闹浪花复而卷上来,大家扯起嗓子喊“会的会的”,各自挤眉弄眼地冲左右的人笑。周震南抬起头来,见张颜齐终于放下一点心有余悸,宽慰地抚了抚心口。他不忘上课流程,即刻拍掌试图引起关注:“同学们,今天我们要学《梦中的婚礼》这一首,把书翻到12页……哦对了,你们有没有会弹钢琴的?”他刚垂下头来盯住乐谱,心脏猛然被揪住,即刻感受到脊背后投来的无数暖热视线。有同学小声地在念“周震南”,细碎的声音被自己捕捉到,周震南因此滞下了手中动作。但无知无觉的是张颜齐,迟钝到听不出台下反应,只当是无人,此刻含糊地要将这个环节一笔带过:“没有是吧,没关系,老师也会弹一点,到时候再……”

忽的有只胳膊伸直了举到自己眼皮底下,张颜齐先看到的是他的耳朵,支楞在卫衣帽子外。眼神略为挑衅的男孩,用了非常浅淡的语气,亦不笑,静坐在位置上说:“张老师,我会弹。”既严肃又急迫,形成一个矛盾体,引得他好奇:“那行,你来吧。”

对方站起身时,张颜齐才发觉他分明是小小的,手指被藏进校服宽大的袖管里,裤脚也耷拉到脚面,他笑一下,终于记起来要问他的名字:“你是叫?”

“周震南。”他把琴盖抬起来,手指郑重摆上黑白琴键,甚至没再回头看。

 

自此音乐课上,再到弹琴演奏的部分,便是心照不宣地由他来演示,张颜齐甚至都不必喊。每每翻页到曲谱部分,他刚要在满座中寻找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孩,周震南已经起身把袖口挽好。

因此便像有了颠扑不破的一层默契,他每节课得以分出神来静听。周震南演奏钢琴时向来克制而内敛,手部动作漂亮但绝不多余,他指尖便是泉眼,乐声源源不绝,犹如俄耳甫斯叮咚拨动竖琴,任何荣耀和悦耳都是天赐。张颜齐在心底啧啧称奇,视线偶尔会移到他后背,观察他颔首时脖颈处露出的一小节精巧骨骼。他本人既小又透明,但从来不显得柔弱,演奏时的琴乐或激昂或动人,是他生来的底气,连带将他的背影也衬得强大。

所以张颜齐相信他是真的热爱。

但他们的交流始终止步于弹琴。周震南在下课后闷声收拾乐谱回教室,从不和其他学生一样,缠着自己谈天说地。他偶尔惋惜,但又觉得自己谮越:说到底自己不过是门选修课的老师,实在无权要求每个学生和自己培养思想感情。

 

可偏偏有那么一日,张颜齐照例在结课后收拾教案和曲谱,学生三三两两结伴从教室走空。他倚在讲台边,费力思考着这学期最后的考察方式,忽地被人拉了拉袖子。

是周震南。他站得很近,两个人的脚尖将要碰到一起,张颜齐原本还谨慎地衡量距离,但低头看他时,忍不住便要弯腰:他是小小的古希腊神话,要耳语才能传达分明。而对方并不知晓他心底的弯弯绕绕,照旧是冷峭一张脸,静静把他看到:

“张老师,你觉得我弹的钢琴曲,哪一首更好听?”

实在是莫名其妙,他几乎要困惑得耸起眉尖,但周震南并无任何玩笑的成分,目光炯炯,只待那个答案。张颜齐不知道,——对于命运的诡谲他们要如何知晓,他在当下只是奋力回想着这几周教学的曲目,它们谱成了能被周震南弹奏的生灵喧嚣,激越的是浪潮,婉转的是月光下的鸟。

所以周震南也不知道,这个场景会被拉得亘久而漫长,在未来的梦境里反反复复地回放:梦里是此日的音乐教室,下午四点的阳光淌过窗棂,而自己无心关注,只觉如芒刺背。张颜齐垂下视线,先前蹙紧的眉心放松下来,此刻勾一下嘴角,声音平和而辽阔。

“每一首。”他尽力加深笑意,生怕被误解为客套似的,复而强调道,“是真的。”

所以无人能说明命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悬而未决,又会如何尘埃落定。

 

高一下学期的时候,学校正式开了游泳课。

或许是首次开放泳池的缘故,连许多老师都在旁侧看热闹。周震南所在的班级正好摊上万众瞩目的第一节,他连泳圈都不想拿,直接找了体育老师请假。体育老师姓姚,已经下水游过一趟了,竖直的两排腹肌覆着不断滚落的水珠,此刻叼着哨子不解地发问:“这多难得的机会啊,你不去?”他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犯怵,再想起自己甚至扑腾不到水面上的狼狈样,只是坚决摇头。姚老师欲试图劝解,结果是另个熟悉的声音在角落响起来:“哎姚琛——你搞啥子唷,就晓得为难娃儿。”

“你日妈真的闲。”他反身冲着那边笑骂,张颜齐正坐在建筑物的阴影里,此时招手示意周震南过去:“来来来,别理他。”他迟疑地站起身,瞄一眼姚老师的脸色,偷偷往那边挪步。姚老师倒也真的没拦,只是继续调侃:“你算球哦,搞起老子学生逃课。”张颜齐给他让出靠里的位置,更理直气壮地回:“他不是找了你请假咩,莫豁我,我就当你准了噻。”周震南坐下来,神经原本是绷得僵直的弓弦,因了这庇护又软化下来一点。“张颜切!你下次脚滑落水池了千万莫喊我救你哈,没得可能。”姚老师摆摆手走了,哨子尖锐一响,示意集合。

“屁话多。也不晓得哪个喊我来瞅的……”他嘟嘟囔囔,转头看到周震南,即刻将话头止住。

当天的日头烈,泳池是盈盈一团蓝,所有人溺在其中,被水托举或阻碍。池面波光粼粼,金片一样的闪光层层叠叠,大片的单纯色块将天地渲染成一色。他俩在阴影处遥遥观望,只有被烘烤得滚烫的风,从他们的脸颊和发梢经过。

“张老师。”周震南的视线像风筝,线轴吱嘎吱嘎地转,被送到天边。“你喜欢夏天吗?”

“还行吧。”他若有所思地点头,“西瓜,空调,云,游戏……咳,游泳,都挺好。”

“我不会游泳。”周震南搭上话茬。“诶,那又怎么了。老师我也不会,照样能过夏天。你看你弹琴多好,要游泳干什么。”张颜齐不以为然,将身子往后靠了些,两个人的肩膀便在似是而非的距离间蹭在一起,布料像旗帜的一角,偷偷在风里招摇。

静了会,周震南忽然开口道:“老师,我想当艺术生。”“啊?”他没反应过来,但想起课上那面对钢琴的背影,沉湎而坚定,是无形中朝向梦想的影子,足够让人释然:“那蛮好,很适合你。”

夏天偶尔是荒唐的:整个季节像一场高烧,费力又无解。可正因如此,某些时刻,惊人的温度能煮沸冷却了许多次的犹豫,头脑足够发热时,才值得孤注一掷。

 

音乐课自动撤出排课表是在高二,张颜齐继续教新一届的学生,自得其乐。但在钢琴演奏曲目的桥段,他总会忽然记起周震南来。——新生不是不好,有个班的还是钢琴十级,但欠那么点周震南的劲,是唯独在他身上会发光发亮的东西。

好事吧。张颜齐咂摸着,不知道他艺术训练开始了没有。姚琛坐旁边吃饭不安分,还有工夫拿手肘顶他:“我说,上次那个你硬拉他逃课的学生,跟你什么关系啊?”他翻白眼给对方,扒拉下一口饭:“没得关系咧!就琴弹得好。”“哦。”姚琛将手肘放下来,抄起筷子:“那就好,我刚刚不是去音乐教室找你嘛,看到他跟他爸妈在走廊上吵架,我还以为是要来找你算账呢。”

他的心脏停摆一秒,尽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:“……你听到他们说啥了吗?”

“艺术生吧,其他的没听清。”姚琛摇摇头去夹菜,忽听身边椅子哐啷一响,张颜齐起身摔了碗筷,只身往教室飞奔。

但他赶到时已经晚了:教室在第二层,他在楼底下焦灼地挑高了视线看,正看到教室门口父辈模样的人,冲周震南扬起自己的手。张颜齐心道一声完了,转身向楼梯口跑,吭哧吭哧奋力爬上来时,闷头撞到别人的肩膀。他着急忙慌地道歉,待看清时才发觉其中一位就是他在楼底下看到的人,此刻铁青着面色,周身克制不住地颤抖。而另一位显然是他的伴侣,如今不断安抚劝慰,二人都未把注意分到张颜齐身上。

他心内咯噔一响,知道这是结束了某场对峙,再顾不上礼节,即刻便往走廊尽头赶去。周震南仍然站在教室门口,不动不挪,亦不吭声,他急急冲过去差点收不住脚步,猛地将要把小孩撞进自己怀里。

被惊到的反而是周震南:“张老师,你怎么了?”

他没时间答,只是垂下头来,紧张检查对方白生生的脸蛋:还好还好,没有红印,也不见泪痕,看来也没闹得太过分……张颜齐思绪混乱地在心底揣度,终于发觉距离太近了,又慌张退开。周震南倔强地拿眼白盯他,醒悟到七分他在担忧什么了,语气因而寒冷:“他们没有打我。”

张颜齐不知该如何接话,愣在原地想着如何缓和气氛;但小孩不给他思忖的时间,随即讽刺地笑一下:“他们只是不要我了。”

 

张颜齐第一次写rap是在十四岁。

被朋友神神秘秘地唬去小房间看了个说唱歌手的MV,回来的路上热血沸腾,脚底每一步都烙着星光的影。回家埋头就写词,个中味却差极多,笔尖在纸上点点戳戳表达不了,只能懊丧地划掉又划掉,边打哈欠边磨韵脚。昏黄的台灯光线熏得人眼睛疼,但张颜齐永远都记得那个晚上,尚是少年时充满新鲜感的快乐,一股脑往纸上堆砌着当时觉得最好最牛逼的事物,甚至错觉宇宙,都不够宽宏。

结果放学回来还没来得及卸下书包带,屋头老汉正扯平了昨晚自己团掉的纸,把失败之作对着光,一字一句念:“今天的狂风是世界吗……”张颜齐臊到嚎了一嗓,急赤白脸地冲上前抢那张废纸,老汉还有心思逗他:“急啥子唷,我觉得那最后一句就蛮好嘛,蛮好。”

后来又听歌,用电脑看演出,知道了freestyle是什么,开始研究punchline和beat。终于有天亲眼看了地下的battle比赛,沸动着的黑暗与燥热刺得他欲罢不能,只觉眼前的星球丰沛而美妙,甘愿陷落其中。

家人当然也不理解过,——谁能那么容易想通rapper是什么,算不上正经前途,都是试探,走一步看一步。所以后来也吵过,但没翻过脸,老汉气得呼哧呼哧坐下来抽烟时,猛一口吸到烟尾,吐出长长的忧愁的雾:“写噻!还能打断你手嘛?”

所以他不能理解周震南说的那句“不要我了”,何以能那样轻松地丢出来。他伸手要试探小孩额顶的温度,却被负气地躲闪了,二人一时无言。他替周震南拎起落在地上的书包,往校门口走,寻思要在此刻做心理辅导吗,但前者忽地发了问:“张老师,你平常住学校哪个酒店的?”

张颜齐被问得莫名,忽然醒悟过来:“你一个人住外头?不安全。”

周震南梗梗的:“我还有钱。”

那不是这个理。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,终于明了自己摊上了个要离家出走的学生,索性把他扯住了,认真看向周震南的眼睛:“你知道的,他们在说气话。”

“他们没有。”但小孩极冷静地答,“明天就不在这了。”

张颜齐叹口气,心想和闹脾气的人扯不清,周震南又是个犟的,夹起跑不如哄起跑;他想索性把今天这茬事推一推,睡醒没准就好。再望眼头顶的天,黑得透亮了,到底不放心让他睡出去。张颜齐因此换了个方向,引他往这边来:“那行吧,老师收留你,你住我那,行不行?”

 

事情演变到不可转圜,却是在第二天。

他去找周震南的班主任,对方的愁容却更重。张颜齐说明了下昨晚的情况,那五十来岁的老师绞着眉心,只是长长地叹气:“这怎么行嘛……”他听得迷糊,禁不住发问:“怎么了?”老师焦虑地分过来一部分视线道:“他的家长昨天联系了我,说是拜托我照顾,他们要移民了。”张颜齐脑内轰然一声巨响,兀地记起周震南昨日冷静的措辞,只觉心疼得发紧,此刻终于不知所措:“那……周震南呢?”班主任摇了摇头答:“不归他们管了,昨天电话里说的。今天一直打不通,估计在飞机上。”

张颜齐惊觉小孩的每一句原来都不是玩笑话:他早就知道,知道自己在命运的节骨眼上,更知道父母给予的期望的视线有多重。因此自己当日在泳池边,那句轻飘飘的“蛮好”,像是个草率的笑话。它或许在无形中煽风点火,助长了他决裂的那一秒。张颜齐恍然发觉,原来自己就像当时的父亲,并不知道鼓励的言辞之下,能牵动鱼死网破的决心。

他蓦然认定自己对此事是负有责任的,眼见班主任愁容满面,即刻开口道:“我来照顾他吧,老师您就别担心了。”对方惊诧地看过来一眼,或许是不解他的热心。但张颜齐佯装看不出,他耸耸肩补上一句:“周震南是个好孩子,您知道的。”

拿到重庆八英里冠军时他第一次觉得扬眉吐气,可到底不敢招摇,只敢和朋友在外头庆祝。偷摸溜进家门时,老汉在等他,茶几上立着好几支酒瓶。自己在门口愣住,却是对方先走过来,默不作声地捏了一道他的肩膀,转身便进了卧室。力道留在肩膀的筋骨处,疼得他要落泪,却又将要龇牙咧嘴地笑出声来。

张颜齐想,周震南需要的可能就像这个夜晚,尽管父母暂时缺席,可他会尽力替他们做到。

 

在张颜齐家住的第一日,他没有睡。

前者忙于帮他搬行李,体力消耗得狠,此刻呼吸间泄露一点轻微的呼噜声,像是金毛玩累后,在地毯上舒坦地摊开手脚。

周震南翻个身,继续在黑暗中打量四周的装潢:这里是张颜齐的租房,一室一厅,但五脏俱全。墙面上贴了风格迥异的海报,书架的第二层码着专辑和游戏卡,滑板在墙角一言不发;衣柜如今被自己的衣服占据了,隶属于张颜齐的则叠好了放进床边的行李箱里,他在满满当当的生活空间里努力腾出位置来;自己睡在唯一的床上,而另个人往沙发上钻之前还不忘调侃:“欸你睡舒服一点还能长!老师这么高已经够了,来来来,你睡床。”

他因此觉得难受。分明是自己的混账决定,却由对方生生地担了一半的后果;但他又为什么要挺身而出呢?是因为偏爱,还是因为善良?周震南觉得后面的问题过于折磨,索性蒙起头不再想;但偏偏在被褥间嗅出一点他残留的气息,反倒令人辗转反侧。

日子轻轻悄悄地挪移,抵着他们的脊背向前走:从此沙发和床中间隔起道帘子,张颜齐亮着台灯备课,他塞着耳机做题;偶尔有个闲暇的下午,二人便各自拿了游戏手柄,面对电视屏幕奋战,噼啪按键声中他会抽空看张颜齐认真起来的侧脸。他教他一点写词作曲的基本功,说备忘录也好,录音也好,灵感现身时便不能落空。但唯独在生活日常方面,张颜齐出许多岔子,房屋钥匙能丢无数次。他因此另配了把钥匙戴在自己心口上,前者便常常以接他放学的理由等在教室外,用以掩盖进不了门的事实。

父母的位置自此在周震南的生活中变得极些微,他们对他的影响逐步淡化为银行卡上定时增加的数字,他取完生活费揣进包里,进门时会迎上张颜齐在厨房跳脚的狼狈样:“油油油!溅出来了又!”呛人的油烟味铺面而来,引得他甩了包冲上前帮忙,两个人在生活真实的热度里手忙脚乱,烘得脸庞脖颈都发烫。“张老师你不是说露一手嘛——”周震南揶揄他,尾音故意拖得很长。“设备的问题,怪我做啥子。”对方理直气壮,抬手抹干额角的汗,“我们下次哦,给房东写个申请书,列下待更换的家电。我想想噻——第一个,方太油烟机……”

而周震南笑了出来。

 

高二下学期,他填了申请集训的表格,地点在北京。

假期开始便要去,周震南对着日历满打满算,还有两周的课要上。当天最后一节是数学,教室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召不齐,被老师扔了书警告:“你们都快高三的人了,轻重缓急分得清吗,还有人敢去看比赛?”

而他以去洗手间的由头落跑。今天是教师篮球赛,张颜齐从未提及过,或许就是不愿他前来观看。但周震南赶上了第一个三分球,是他投进的,场上即刻沸腾出热烈欢呼。他一瞬不瞬地盯住张颜齐,自他被汗水濡湿的发顶,到蓄势待发的鞋尖。他在场上从来不凭花招和运气,只是勤勤恳恳地追赶,一丝不苟地防守,全然不为周身的喧嚣动心似的,唯独注目着那颗弹跳的篮球。他应变力极强,能顺利地闪躲过他人的截断,争抢时亦不孱弱,目标只有对方的篮筐。周震南在场下奋力地分开人群看,赛事的激烈令他不自觉将指甲嵌入掌心,目光所及之处,是张颜齐的动线,紧张得甚至分不出心思喘息。

最终是由他的最后一个三分锁定了胜局,对方抢断后再来不及翻盘,张颜齐在宣布结束的哨声中,伸长手臂比出个V字,终于记起来笑。他明朗的虎牙隐隐约约,在粲然的笑意后闪光,而周震南听得身边的女生激动地扯同伴衣角,言语间是试探的好感冒头:“……你看你看!张老师人那么好,要不要试着加一下他微信啊?”

周震南始终形容不了那刻的感受,只记得自己掉头往教室飞奔:并不是害怕被张颜齐逮到,也不是要去赶那节数学课的尾巴。可心脏随脚步急促被颠簸得狂跳不止,声音大到令他都惶恐,于是更用力地跑,手臂挥动奋力加速,企图避开那个酸楚地追赶在身后的真相。

犹如铲子掘开冻土层,想要救护一粒种子,却发现它早已在寒冷中生根又发芽,长出那么一截不该存活的希望。

 

周震南去集训的八个月里,张颜齐试图联系过他的父母。

对方相当的客气,只说感谢照顾,不用担心生活费云云,哪怕他积极地想要将话题绕到集训上来,也总被巧妙地止住了话头。他收效甚微,不见其有和小孩和解的意思,到底又不好经常倒时差打扰,只能面对高昂的国际通讯费叹起气。

他和周震南已经合住了一年多,原本以为只是暂时,但时日逐渐延长,不得不引得他思考今后的打算:自己已经被聘为正式老师,目前不会有失业的风险,租约也签了两年,暂时也不必担心被赶出去;但周震南毕竟是高考生。

他对自己的学历是有愧的,专科生乍一听到底上不了台面,准备专升本的考试时又莫名其妙被录了工作,忙起来便顾不上了。周震南不一样,迟钝如他,也看得出小孩在优渥家庭中培育出来的资质,如今被挤在方寸之地施展不开,他只觉得遗憾。当艺术生是好的,但优秀的艺术生务必需要金钱的支撑,哪怕周震南从未有过财务紧张的状况,他仍然吃不准他的父母在冷战的情况下,到底愿意支撑他到何种地步。梦想的火苗向来罕有,张颜齐忧虑层层,只怕外界因素使其夭折。

“你是他老汉咩?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老子都被你搞疯。”姚琛放了学生自由活动,两人待在树荫底下唠嗑,“是李云迪还是朗朗哦。”张颜齐垂着眼眸掰手指,还正儿八经地同他扯皮:“那不是。我发现了,他嗓子条件也蛮好,只弹钢琴怕是可惜咧……”引来对方无语地翻白眼。

“下一季爸爸去哪儿你就带他上行不,你别张嘴,我晓得周震南不在那个年龄段里。”他又把眼皮垂下来,在心底划拉着算账,工资除开水电费和日常花销能剩多少。姚琛的声音骤然沉下来,只道:“别花太多心思,晓得噻?”张颜齐敷衍地点头,念头却窜到另一处:小孩还在集训呢,能花多少心思,联系都没个准儿。

 

他回来时没通知张颜齐,只是去办公室对着他的排课表,找到教室待在外头等。习惯性滑开微信,周震南从置顶里点进和他的聊天框,继续回顾已看过无数次的熟稔记录。

张颜齐本就爱絮絮叨叨,在微信里更是,当日想起什么便发上几句;他集训完累极了瘫在床上,一摸手机,聊天界面已攒上满满的两三页,间或夹了四五十秒的语音。周震南到底回不完,向来是拣了最末尾的问题答上,便翻身将手机按在心口。机身光线温热地烫着眼底,终于在被窝里熄灭。

他过于认真重温,差一点错失和张颜齐的会面。后者毫无察觉地往前走,被拦住的人吓一跳,眼睛史无前例地瞪出神采来:“……南、周震南?”他疑心自己听错,将要追问第一个被张颜齐吞没的咬字是什么,却见他惊喜地挑起眉毛上下打量:“嚯——你长高了嘛,集训真好。”

算了,周震南到底泄了气,八个月不见还是没正经。

他们去学校附近的烧烤摊吃夜宵,肉串滋滋在火上沁出油珠,被孜然和辣椒粉裹挟了送到桌前,热烈得令人痛快落下汗水。张颜齐喊了冰啤,却只肯给他倒旺仔牛奶,周震南不服气地鼓起腮:“我可以喝!”“那恭喜你。”张颜齐从善如流,“不是没毕业嘛,你要高考前被酒精熏坏脑壳了,老师担不起这个责任。”

行。周震南负气咕咚喝下大半罐,牛奶的齁甜味道涨到喉腔,一时引得他反胃。此日没有星星,成都今夜偏偏不待见他。周震南将视线垂到张颜齐放在膝上的手指上,此刻不知按着什么节律轻轻敲打,每一下都在落在自己心底,叮铃作响。

时间没能将喜欢蚕食任何一处,偏偏后者还有反噬的冲动。他尽力将不合时宜的悸动按回原处,正巧对上张颜齐的视线,他垂落的眼皮下唯有真诚又坦然的目光,澄澈得隐藏不住任何一个秘密。同时周震南听到他发问:“你以后想去哪里读书?”

他愣住,许是被这对视蛊惑到,张口便吐露了那原本藏了许久的宏愿:“……伯克利。”“哦。”对方重新给玻璃杯斟满酒,辨不出是怅然还是冷静,“那还挺远。”

不。口腔的甜腻盖不住心底的海啸,周震南茫茫然咬着吸管想。哪里都不如你遥远。

 

周震南等预录取名单的那天特意请了假,张颜齐上班前从帘子空隙里看他,整个人还窝在被子里尚未动弹,只露出半个后脑勺同他对峙。

一整天的课张颜齐都上得心不在焉,甚至记错了教学进度,大半节课才醒悟过来道歉。他在操场外等姚琛下课,后者装没看到,绕开他走。“姚琛——”哀怨的尾音引得旁人都看过来,迫使前者生生止住脚步。

“你到底是想要他考起还是不想要他考起嘛?”到底被拉过来坐了,姚琛搡他一把问。“那当然是考起噻,他搞那啥子托福和面试都准备了好久,我睡了他还没睡。”张颜齐垂头丧气,侧脸分明映着细细碎碎的阳光,却并无半分明朗。“那你马起个脸做啥子。”姚琛觉得好笑,“之前他考完你不是还来我面前吹牛逼,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迈?”

“你也晓得是之前。”张颜齐长吁短叹,“现在不是想起来,考官可能没得我这双慧眼……哎别踢我!”

他站在家门前把钥匙往锁孔里捅,竟然是反锁了的,转了三圈才拧到底。张颜齐醒悟过来周震南已出了门,心中蓦然浮现出不好的征兆,扭头便飞身下了楼梯去寻。也唯有在找人时,平日二十分钟就能转完的小区才显得偌大,马路纵横,人头攒动。他一路观望奔跑不止,巨大的恐慌摄住心脏,几乎有了窒息的实感。

夜幕渐临,高大楼宇亮起璀璨灯光,如星河披露,在头顶抖落无数纷繁。而张颜齐精疲力竭,无心抬头,生怕错过周震南从身边经过的那一秒。他小跑到附近的桥上,眯起眼来,影影绰绰地认出个瘦小的背影;他不敢信,放慢了步子走近他,沉重的呼吸却压不住,引得那人惊异地掉过头来。

是周震南。

张颜齐的心终于落回原处,甚至都顾不上他的慌乱眼神,唇上染了一圈的泡沫,和喝到大半的罐装啤酒。他想算球吧,管他考上没考上,是伯克利还是伯克里,还有比人在这更好的事吗?但张颜齐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刻,已经展开双臂将他拥入怀里,小小的少年被无故揽进这束缚间,惊得连手上的易拉罐也落地,“砰”地清脆一响。

饱含了二氧化碳的液体汩汩地涌出,像溪流。他将下巴短暂搁置在周震南的头顶,陌生的一点温度紧密地贴住他,张颜齐心想现在是不是该松手了,两个人在桥上抱得太久显然有些奇怪——但周震南吭了声,他陷在自己的怀抱里闷声道:“老师,张老师。我被录取了。”

今夜的情绪似乎过于充沛,张颜齐隐约察觉自己眼眶渐趋潮热,只能仰起头来掩饰。将要放下的臂膀因而不放松地收紧了,他想考上了就好,这么好的孩子,本就应该被捧到无限高的地方,被世界看到。

他那么细幼又那么年轻,啜泣声如今也这么轻,好像只小百灵鸟,隐忍地藏在羽翼间,为将要歌唱的未来而喜悦。

那你快飞吧。张颜齐想。别回头看,快飞吧。



02

他发现卡上的数字不再动弹时,距离生日还有一个月。

去年打了一笔惊人的数额,随后便是稳定的生活费补给,每月二十号左右到账。但近来毫无动静,他比对着账簿查,终于确认父母已停止了汇款。

我要成年了。他恍然意识到这个事实,再面对屏幕上显示的余额时,脊背逐渐开始寒冷。

他们给得很慷慨,是足以完成国内任何本硕博连读项目的数字——但这个前提建立在录取他的学校,不是伯克利。周震南早前查过学费,六万刀一年,不计汇率变动和生活开支,再断掉经济来源,这个数字陡然显得没有余裕。

周震南将卡抽回来放进钱夹,咬着唇角无心地踢路面石子,首次觉得为难。

他从未想过求助于张颜齐。被侵占了生活领域,有事没事就要去谈心,偶尔受同事挤兑还乐在其中的,他想也只有那个人,哪还舍得开口。何况他清楚对方的财政状况,显然是只够自身花销的程度,再要掏出笔备用资金借他,简直像天方夜谭。他尽力不去探寻阻挠自己开口的真正理由,唯有郁卒地将石子踢到楼梯口。

爱慕并不是最羞于启齿的事,自尊心才是。

 

周震南回学校开具留学所需的证明,在办公室盖完公章后,偏又鬼使神差地绕到音乐教室前。

本不存任何希望,却忽然听到从门缝中泄露的琴音。他屏息凝神地竖起耳来:零碎又闲散,分明是由单只手随意按下的旋律。离散了的音符断断续续,被周震南捕捉了按印象拼凑,是相当熟的一首。

他即刻推门进去,钢琴前端坐的人微收着脊背,更是熟到不能再熟。

当日张颜齐难得地穿了白衬衫,袖口被挽在肘部,露出流畅的小臂线条。整个人呈等待的姿势,左手撑着琴凳,空出来的另一只则悬在黑白交错的琴键上,轻巧地落下每一个音。暖热光线摩挲着他的发尾,琥珀般折射出温度,仿佛这演奏能将阳光都轻松指挥。周震南被眼前美好得如幻象的一切击中,终于觉察到他与自己的不同:张颜齐从来不会毕恭毕敬地面对音乐,他更乐于把自身裹进去玩耍操控,而其中天赋定会被上天赏识;绝不会像自己,每节课前连脚背都绷紧,只会按部就班地将琴谱演奏到最后一页。

就好比他们此刻的感情。

张颜齐得以袖手旁观地站在事态以外,差遣了天真的心和无辜的眼来,不曾沾染任何一丝泥泞。但只有自己,周震南想,为何就只有自己,活该在他的善良面前低下头来,连那点秘密都觉得羞耻?

这首《梦中的婚礼》,如今是他弹给自己听。好像命运轮回,就该在此做个了断。

理智此刻犹如阀门失灵的过山车,从轨道落坠至谷底,引得浑身血液啸叫,但唯独止不住呼唤的这一秒。

“老师——!”他在门口喊。

后者掉过头来,其间是否闪过了愉悦或惊喜,距离太远,周震南无法辨清。只听得他抬高音量道:“欸,你怎么在这?”

他脑内警铃大作,仿佛在面对命运,深知下一步便可能是天堑断垣,步伐仍中蛊般收不住。周震南在他跟前站定,属于许多个夜晚的郁结终于发了声:“你喜欢我吗?”

对方错愕了半秒钟,回答竟镇定:“……当然。”他甚至笑出来,指一下周震南:“你是我的学生。”又指一下钢琴,虎牙隐约露出。“弹琴又好。”张颜齐最终将视线挑高了看他,仍坐在原来的位置,回答得郑重而恳切:“没有人不喜欢你。”

他好痛,周震南愣在原地想。

善良原来可以是这么尖锐的形状,它不是想要伤人,只是错误地判断了位置——利刃割破皮肉时要缓一秒,血珠才迟钝地冒出头来。

此前他没有痛过,甚至同父母对峙时也没有:梦那样贵重,唯独梦碎裂时他才心疼,但张颜齐抢先替他营救了。周震南太不熟悉这痛感,当下只觉痛得连神智都榨干,情绪因而失控到拽住张颜齐的衬衫领口,猛地将他茫然的面孔扯向自己。吻能解救吗,他昏头昏脑地想,能解除诅咒和预言的东西能解痛吗。手指奋力使劲,张颜齐便被强行仰着头按过来,两个人的唇角因此撞在一起。

与其说吻,更像是唐突的冲撞。不得要领地扭打在一起,唇齿撞到牙龈,又差点把舌尖咬破。周震南在这用力的纠缠间,魂魄逐一归位,品出这个吻无非是自己单方面的施暴了,才后知后觉地松了手。张颜齐的眼睛没有闭,他的手掌在退让的过程中抵到琴键上,按出两三个全无章法的音阶。周震南倔犟地盯住张颜齐的眼,将他的震惊细细看明白了,阵痛更甚。痛到他脱力地蹲下身来,不争气地冒出眼泪。

他绝望地伸手胡乱擦拭,但徒劳无功。泪水将他的声音也泡软,化为低微而弱小的一个水泡,挣扎着浮上来要瞻仰阳光,却破灭在第一秒:

“……可我是这种喜欢。”

他的爱在此日碎成千万片,它们盛满阳光,它们闪闪发亮。

 

晚上七点,张颜齐敲开了姚琛的住所,主人只觉得莫名:“你来做啥子?”他不回话,绕开姚琛径自往客厅沙发上一躺,拿起遥控器换频道:“我今天住这。”

“……”姚琛一时凝噎。“我啷个不晓得之前答应过?”

“你忘了嘛。”张颜齐厚着脸皮答,佯装看新闻联播,反客为主地把身边空位拍一拍。“来坐。”姚琛把他挤开,摸过手机刷微博,无心发问:“那小孩青春期啊?”张颜齐接不了话,只得避开:“为什么这么说?”对方反倒诧异了:“都把你逼到这儿来住了,你问我?”他缓下一口气,心知是自己太敏感了,努力打起精神同姚琛调侃:“我改善一下生活,来住民宿噻。”

“你给我钱咩?”对方不吃这套,切出图库的后台来。

“好嘛,兄弟一场。”张颜齐盯住缩略图,认出相册里放的是他俩的自拍,脸又凑过去。“住一晚就打个折,给你转二十。”姚琛按灭屏幕,好冷静地判断:“这价钱只够睡地板。”

张颜齐醒过来是凌晨三点半。他龇牙咧嘴地揉被磕痛的背部,发觉自己当真滚到了地板上,原因也不必深究了——准是姚琛梦里踹的。客房被他的宝贝打碟机和轮滑占了地,两个大男人只能勉强挤在主卧睡。张颜齐抬手伸到床头柜摸索手机,看时间的同时也点开消息提醒。

来自周震南的只有一条:老师,您今晚不回来吗?

张颜齐上床躺下重新裹好被角,“您”这个字却如石子硌在身下,消弭了他的睡意。他烦躁地翻身,闭上眼来,迎面又是周震南不避不闪的目光,眼睫眨一瞬,便是滴泪落下来。张颜齐在黑暗中悚然一惊,索性醒来开始滑手机,自己也不知要浏览什么。过了会儿他跳下床,借手机屏幕微弱的一点光,在柜子里翻翻找找;姚琛迷迷瞪瞪地翻身,被他的鬼祟行为吓得大喘气,猛地将枕头丢过去:“日你仙人板板哦!好黑人你晓得不?”

“啊——?你醒了。”枕头闷声撞到张颜齐身上,软绵绵地着陆。“你有空的包咩,借我个揣起走。”姚琛倚着床板撑起身体,睡意醒了大半:“有倒是有……做啥子唷?”他没听到,飞速扎进卫生间,在里头响亮地问:“姚琛你牙膏给我带走好不?我火车上还是要洗漱的噻。”

“你妈的!”姚琛被气笑,另个枕头也扔过去,“真的天才咧:给老子二十块钱的房费,然后讹走三十块钱的牙膏——张颜切,你是这个。”他草率地抬头瞟一眼姚琛竖起来的大拇指,把衣服穿好了开始催促:“你搞快点,我买了票的。”

姚琛才想起上上句的“火车”,迟钝地问:“你去哪哦?”

张颜齐把手机放进贴身的口袋,事不关己地答:“看不出来吗?我去流浪。”

 

他浑浑噩噩地过完一晚,想到离出国没几天了,决心不能再拖,因此开始动手查询附近酒店。张颜齐永远将自己的位置往后排,为了避免尴尬,指不定在他走之前都不现身。周震南谈妥价格,将行李打包完,即刻点开对话框发消息:我搬出去了。

但犹如针线落进海底,是完全的落空。他在网上订机票,对着学校公寓入住申请表审核日期,骤然发现起飞那日,是自己成年的第一天。他无意识地想,张颜齐会给我准备成年礼物吗,念头刚成形,便觉得可笑。他又点开微信的后台看,仍是自己的最后一句,突兀地浮在末尾。

周震南接到校长的电话是在起飞的前一日。他本以为自己档案出了问题,全程忐忑不已,哪想得推门而入后,首先递来的是张VISA卡。校长一如既往的慈祥,慢悠悠地斟满茶水,示意张皇的他坐下了,才轻声道:“你不要紧张,这是学校老师自发筹款的,你要去的地方非常好,我们都为你骄傲。”

周震南梗住说不出话来,手指用力捏紧卡片,眼圈慢慢涨红了。他费力不令自己当场落下眼泪,声音还在犹豫不决:“可是……”然而杯子被递过来,止住了他的推拒。校长在茶水氤氲的热气中温和地笑:“毕业了多来母校看看,其他的话不必说了。”周震南在他和煦的注视间,缓慢地点下头,杯壁的温度与室内空调的冷风相遇,化作掌心一个湿润的圆。

他起身将要出门时,校长喊住他又叮嘱:“好好学,别辜负姚老师。”周震南被姓氏绊住了脚步,扭过头重复:“姚老师?”他莫名记起泳池:夏天的热度被湿漉漉地包裹,水汽蒸发后,竟陡然觉得寒冷。校长察觉不出他声音里的异样,理所当然地接下话来:“他好像很喜欢你。”

周震南无心再深究这误会的源头,只是终于逮到契机问另一个人:“那张老师呢?”他紧张地吞咽,生怕校长记错,又细化道:“张颜齐老师。”

他的手仍握在门把上,此时不断施力,竟不知停止。校长困惑地支起眉毛,语气分明是困惑的:“那个音乐老师吗?我只知道他请了假。”

周震南缓缓将通红的掌心放开,血液回流的速度如同细密的针,又短又急,一一敲进他的脉搏。


隔天他去机场时,没有人来送。

好像是意料之中的,但周震南立着行李箱在机场大厅等,任人潮汹涌在身边穿过。分出的无数支流中,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。他将登机牌也捏皱,拼命踮了脚四处张望,仍旧是无果。周震南不禁想,张颜齐是如何循着一星半点的线索在桥上找到他的;而自己明明在偷喝啤酒,还无故赚取了一个怀抱。他想到此处便要笑,嘴角却违背他意愿,只想绷住哽咽声。

寻到位置坐下后,他贴着窗往下看,已觉事物开始缩小。正式起飞时,机身尾部窜出巨大轰鸣声,震得整个座舱都战栗不止,周震南条件反射下想抓旁人的手指,但很快醒悟过来,这次是孤身一人。他忍着气压不平衡时爆发出来的耳鸣,感受到自己被倾斜着送上云霄,只觉恐惧和悲恸都抵达到个临界值。

从今以后他不再有家了:十六岁之前的家在权宜之后放弃了他,十八岁之前的家则是被他所冒犯。好像与任何事物的缘分都是命定的,耗完了便再强求不来。周震南闭眼抵在舷窗上,想止住打转的泪水,含在喉咙深处的哭腔如今也梗得发痛。但窗外的白光过于刺眼,逼得他睁开来看——当日他们穿梭在无尽的云海中,雪白的浪潮拍散在机翼上,耀目得让所见者震慑。周震南想,这怎么就像极他和张颜齐某日共历的天色,太阳炙热到直视不了,所以便将更多的目光,分给了身边人。

往事刺得他心如刀绞,溃败给泪意也只需那么一瞬:周震南顿时颤抖得厉害,被强撑着吞没了的哭声,此刻迸射而出,引得他人掉过头来。他一方面觉得耻辱,只是盯住舷窗外的美景,左手捏成拳头抵在唇上,将磕磕巴巴的颤音堵回去;另一方面又只有绝望,边痛快掉眼泪边盘算着,今日世界便灭亡好了。

周震南忽然认不清自己方才的等待。他明明不会来。

张颜齐不是凶手。是自己拿刀尖对准了胸膛,还明目张胆地冲他叫嚣,而张颜齐惶恐不安地冲过来,只为夺下这凶器——两人在顽抗的过程中失了手。

他逐渐地哭不出声音,那一刀却深深没进去,利刃被他的血肉留住了,唯独刀柄露在心室的外头。周震南摇头拒绝了旁人递来的纸巾,只是在心底讥笑:胆小鬼,张颜齐你也只会做个胆小鬼。刀柄上刻着他的名字,忽然念及,便震得五脏六腑刺痛。

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在恨。

恨他连最后的这一面也退缩,恨他不能干净利落地剜出心脏来,同样恨他给予自己被护佑的错觉。周震南恨的同时也替他开脱。或许自己的爱原本就有血腥气味,张颜齐从未想过要沾染,是自己非要挑明了,将死刑落到他手上:无论裁决还是取消都像是暴政,于是他逃了——在这么混账的情况下,他只能选择背过身不去看。

也就是此日,周震南仿佛能看到命运的大门向自己豁然洞开,前路黑暗得望不到尽头:可能有光束,可能有承诺,可能有严寒的北风和甜美的陷阱,也可能只有另外一个名字。而他无法辨清,却必须一脚踏入虚空。

周震南扭脸看向窗外,晚霞将他的视界映染成一片血红,云朵则缓慢地随高度攀升而撤离。他眼见所有壮丽化为单调的天幕,不禁茫茫然想,原来一切都已结束。

可这是他的十八岁啊。

 

人的记忆是非常吊诡的事,以前的细枝末节会在某个时刻清晰得分毫毕现,而一个小时前手机是落在剪辑室还是会议室,却成了毫无头绪的一桩悬案。

张颜齐窜进又窜出,逮住每一个工作人员比划:“你有看到吗?黑色的Iphone ⅩS,套白色手机壳……不是白色手机!”询问无果后按住自己的晴明穴,苦着脸碎碎念:“完辽完辽里面有分镜脚本,何洛洛——!”

长着漂亮脸蛋的小孩在素材堆里应了声到,明朗地抬起头问:“怎么啦张老师!”

他仿佛看到救星,即刻支使对方去寻找:“你晓得我手机长什么样噻?帮我找一哈,回来有奖励。”何洛洛即刻兴冲冲:“好!”起身开始认真倒腾纸页,势必要从缝隙间翻出手机来。

张颜齐放下心来陷进沙发里,终于有时间啜一口桌上的咖啡。首次接到电影的剪辑工作,任务重,更不敢出纰漏,他忙到昼夜不分,连记忆力都报警。但何洛洛分明是跟着自己连轴转的,现下生龙活虎的背影落进眼底,张颜齐也不由得要喟叹:年轻真好。

再过两年自己便要步入三十,倘若剪辑工作再做得不温不火,往后便难了。张颜齐强撑着打起精神,翻出导演的粗剪要求来看,思绪却落不到纸页上,反倒续进自己方才的回忆里。

那时他还在成都租房住,是高中的音乐老师,仍要忙碌备课这件事,课前得把抒情的钢琴曲听上四五十遍。他向来对婉转的旋律困乏,常常循环着便歪头睡去,不知多久后会有人握上他的手臂,轻轻缓缓地晃:“老师,张老师,起来啦。”他迷蒙中不肯醒,那晃动便施了力,或者另一只手也伸过来,着重拍打他的肩膀。他被这碰触强行拖出梦境,迎上来的往往是小孩冷淡的眉目,又被他陡然睁圆的眼吓一跳,很快笑起来,整个人生动不少。“张老师你醒了吗,我们点外卖吃。”“哦。”他迷迷糊糊地接话,“不要麦当劳。”

最后送过来的是肯德基。除了汉堡的层次和食物的包装不同以外,与昨晚的麦当劳外卖口感基本雷同。张颜齐陡然有被骗的实感,才开始后悔自己竟在他放学前备课;而罪魁祸首吃得心满意足,巴适得几乎晃起脑袋。他只能负气地铲一口草莓圣代往嘴里送,冰冻了的甜蜜在齿间化开,甜美得像个寓言。

“张老师——”他又被捉住手臂晃,心道怎么就没完没了,对方的动作却不如先前体贴,平白无故透出番激动来:“我找到手机啦!”

张颜齐腾地睁开眼坐直了,才发觉自己刚刚睡了过去。

他尴尬地试图圆场,但前者显然不关心这个,只是骄傲地从背后亮出手机来:“有什么奖励?”快乐得犹如叼了飞盘奔向主人讨赏的柯基。张颜齐好笑地勾一下嘴角,心道年轻小孩果然都单纯又好哄,轻咳一声,郑重地抬起手宣布:“何洛洛同学!荣获今晚粗剪加班两小时的奖励!”

被点名的人笑容在脸上僵住,语气随即可怜巴巴:“……那我有放弃奖励的权利吗?”

“恭喜你!没得商量!”张颜齐有意要逗他,此时见何洛洛挺直的脊梁垂头丧气地折下来,终于觉得不忍:“骗你的嘛,今晚别剪片子了,去休息吧。”

“啊?”小孩的脸如向日葵的花瓣被温柔地展平,骤然又是道明媚阳光落下来。“万岁!”他跳起来从衣架上勾起风衣外套,空出手将围巾展平了绕上脖颈,告别前不忘大力挥动手臂:“老师明天见!”他心下虽疑惑,十八岁何以有这般源源不断的光和热,倒也冲他笑:“明天早点来。”

室内重归于阒静,他解锁手机查看完导演发来的文档,蓝牙连上打印机将其影印出来。等待的间隙里,张颜齐的心神涣散几秒钟,不由地回顾了被推醒之前,那个有关麦当劳的梦。

周震南。他怅然地想,周震南的十八岁又是什么样?

 

“唷,大忙人。”

张颜齐闻声抬头看,倏地笑出来,举起拳佯装要捶他:“讲什么屁话!哪有你忙!”姚琛躲开他的威胁,在对面落座了开始翻菜单:“点几瓶酒?”

“收起点喝。”他没精打采地答,“等下还要上楼继续剪。”

姚琛把菜单一撂气笑了:“我说你怎么挑这地,敢情我是你加班间隙的消遣啊?”

好嘛,张颜齐在心底想,来北京才几年啊,连说话都带京腔了。“不吃拉倒。”话甫一出口惊到的反倒是自己,团队里东北腔的影响力不是盖的,他忍不住自嘲:行吧,半斤八两。

酒喝上两瓶,辣味在锅里却还未煮沸,张颜齐尝一口觉得不对劲,把筷子搁下了,瞅着红彤彤的调料发怔:“……没味道啊?”姚琛嗤笑出声,捉住汤勺在锅底搅匀了,舀了面上那层红油往碗里放:“有吃的就行了,你以为北京跟成都似的,遍地给你开火锅呢。”

“哎——成都挺好的。”张颜齐开了最后一瓶酒答,“以前当老师多轻松啊,朝九晚五,周末还能休假。”姚琛顿一下,诧异地拿眼神瞅他:“你还想回去啊?不是我说,摊上那档子事……”他把话头咽下去,又笑:“现在也蛮好,你上次说带了个年轻娃儿?不也跟在你屁股后头,‘老师老师’地叫嘛。”

“那不一样。”他想起来更头痛,立刻把酒杯倒满。何洛洛每天能有八百个关于剪辑的问题,“啊张老师我们为什么要核对这个”,“咦它这个的原理是什么”,他赶进度赶到脑壳昏,还要分神出来讲解;万一讲解过程中碰上新名词——那好巧不巧就成了他的第八百零一个问题。后来张颜齐只能粗暴地指示他去做这个或那个,用以堵住对方叭叭发问的嘴巴。“你就不要给我提他了,每天我简直——哇,想把他脑壳锤爆。”

“有那么夸张?”姚琛笑起来,把酒喝到杯底。“怎么嘛,他又不是暗恋你。”

往事无端涌上来,令他哑了声。张颜齐张嘴没能说出话,掩饰般要去摸酒瓶,却摸了个空。姚琛很快醒悟过来,连忙补充道:“你晓得我不是那个——”

“不是那个意思。”他飞快地点一下头,把笑撑起来。“我晓得。”

就好像是无关痛痒,只是留了伤口形状的疤。旁人以为痊愈了,不经意碰触到,仍然会因那狰狞的外表而关心或致歉。自己原本不当一回事,甚至遗忘到八九成,如今被猛然提及,竟也神经质地痛一下。

张颜齐不想见到对方陡然愧疚的神色,很快把话题绕开:“你最近怎么样?”

“还行,选练习生呢。”姚琛调侃他,“出道以后的纪录片就要你剪。”他摇一下头说那不行,我们正经团队,不接无合同业务,同时敏捷闪开姚琛的推搡。很快气氛再度热络起来,张颜齐有那么一瞬,会错觉自己仍等在泳池边,催他提前下课。

出门的时候,竟然落了雪。

姚琛被寒风拍得一激灵,即刻把外套裹紧,快速搓起左右手臂:“张颜切,我就不该和你出来吃饭。”而他被定在原地仰头看雪,并不急于回嘴:此时的雪尚未形成稳定形状,雨一般敲在地面,簌簌有声。张颜齐陡然觉得场面熟悉,兀自喃喃道:“这好像我要剪的那部电影哦。”

姚琛不明所以:“你上次不是说,是个在夏天拍的爱情片咩?”

“是啊。”他将手伸出屋檐的遮挡范围,飘摇的雪落进掌心,倏忽化作一捧冰凉的细小水珠。

“可男主角早在去年的冬天,就爱上了。”

 

周震南被化妆师按在椅子上化妆,人昏昏沉沉地要低下头去,又猛一激灵醒过来,成功把眼线蹭歪。

“哎周震南——!”化妆师气得叫出声,只得拿棉签蘸了卸妆水去擦,不忘心疼地埋怨:“你要睡就睡,硬撑着干嘛?”他费力地连眨几下眼睛试图清醒,只是抱歉地笑:“刚刚不好意思……在背歌词,不敢睡。”

他首次接到电影ost的邀请,虽然是片尾曲,但已经足够:对出道仅一年的小明星来说,任何资源都珍贵异常。昨晚听了一晚上旋律来熟悉,今天在车内展开歌词时,才发现有长长的两页:除副歌以外的每一段工整对仗,但绝不重复。他记到连自己都混淆,始终放心不下,只能在所有碎片时间回顾。今天便是去试唱一小节,若歌曲风格和电影情境衔接不上,合作事宜便要再商榷。周震南深知这次试唱的重要性,因此更不敢懈怠。

但方才阖眼的那几秒,他还以为自己仍在伯克利:是尚存闲情逸致的学生时代,得以在偌大的教室里落下琴键的第一个音;阳光丰沛而盛大,途经每个人的脸庞或耳垂,在彩绘的建筑上拓下闪亮的光斑。音乐在这里是魔法,是希望,是事物唯一的答案,能支撑着他在翻阅乐谱分神的时刻,记起的第一个人,不是张颜齐。

父母同自己和解是在入学第二年。他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知了途径——但总之他们越过大西洋等在了宿舍门口。周震南仍记得那一日,他和室友争论明天早餐到底是做omelette还是hash brown,抬眼时便在人群中认出了父母的脸:那一刻各类情绪猛然上涌,他愣在原地,竟不敢再往前迈一步。

那时万事万物都像是在康复好转,他也顺利地毕了业。室友是北京人,他便和对方搭了同一班飞机回国玩,玩了十来天,自己再预备搭飞机回美国前,遇上某场选秀节目海选。周震南图好玩报了名参赛,刚落地没几天,节目组打来电话:你被选上了。

命运原本就是如此玄妙的,当初十六岁的男孩站在成都那片土壤上,拼命地梗直了脖颈眺望,也不见得能望见二十二岁的自己,会在遥远的首部打拼出可能;但二十二岁的周震南如今再蓦然回头时,要从遍布的通告,无数的琴谱和闷声的眼泪里,才能筛出隶属于四年前的那个唐突的吻。

而故事的主角悄然隐没。周震南在梦中见到的,也始终是那人垂落的脊背,他甚至冷漠到不曾掉过头来,同自己正式地道一声永别。

 

导演今天在微信群里说,剪辑组最好先把开头粗剪出来,试唱片尾ost的歌手不久便会前来,方便到时能实时感受到电影情境,调整好嗓子状态。

何洛洛又要问了:“为什么啊?不是唱片尾曲吗,干嘛要剪开头?”张颜齐心知他昨夜玩得疯,必定没看完分镜剧本,只得耐下性子解释:“因为这个开头和片尾的镜头有一组是重复的,可以形成首尾相接的一个形式,而且开头我们已经剪了大部分了,再过半小时应该就能导出来……”但何洛洛已经关心到了下一个问题:“那为什么要调整嗓子状态?他不是只有一副嗓子吗?”

哇……张颜齐作为前音乐教师无力地在心底感慨:音乐确定要一直设成选修课吗,青少年们都快是乐理白痴了喂。

“怎么说呢,因为单看旋律和歌词,是不一定能和电影契合在一起的。所以如果要唱ost的话,他可以根据镜头营造出的氛围,和自己的理解方式,调整嗓音的紧张程度,找出对他来说最合适的发声方式……”

“那什么又是紧张程——”

“何洛洛!”他及时地喝止了,眼疾手快地从素材库里挑出镜头编号,把示意图往何洛洛怀里一拍。“喏,这个17号,23号,快去剪在我们之前进度的后面,素材就差不多了。”小孩意犹未尽,但到底还是乖乖在电脑前坐下来,打开FinalCut Pro对着编号开始剪。

张颜齐心有余悸地想,幸好在何洛洛出生之前已经有了《十万个为什么》,不然哪里只有十万个,八百万个都不够他问的。

据说来试唱的是个新人,去年以素人身份出道,在某档节目中攒了一批人气。但那年同样也是张颜齐最水深火热的一年:设备无故报废,剪辑项目出错,连甲方都有人中途跑路。他光是替别人补窟窿就忙到足以和世界脱节,哪还有心思看综艺,更不知道是谁。导演放出消息时,道具组的某几个小姑娘,还能兴奋到在明面上交换眼色,而张颜齐直至昨日收到@全体成员,仍对那人的艺名全无印象。

“V-I-N。”他老实巴交地拼读,困惑得蹙起眉头,“那要怎么念啊?”

剪完开头以后,念不出名字的新人歌手据说已坐在会议室里了,他支使何洛洛去送,自己则接替上他的位置继续剪。电影剪辑向来是个需要许多细微调整的浩大工程,因此进度能赶则赶,才能匀出留给“重大失误”的时间。

他刚剪完一小组,何洛洛已经着急忙慌地冲回来,整张脸委屈巴巴地皱成一团:“张老师……我闯祸啦。”

张颜齐直觉自己要昏:其他都算球,眼前这小孩脸上不是已经贴纸条一笔一划写好了么,“重大失误”,一点都不许他松劲的。

 

他刚步入会议室时,心跳快到令人窒息。

连自己都要不解了——周震南从不觉得试唱是个多么令人紧张的环节。那么是环境的陌生吗,还是经过道具组时不得不婉拒了签名,自己仍在愧疚呢?

想不通。先前那个漂亮男生在电脑上折腾了半天无法导出,最终弹出“数据已损坏”的提示框,他把眼睛睁得老大,连U盘都来不及拔就跑走,已经有一阵了,周震南还是没有想通。自己的心跳保持着稳定的高频跳动,砰声不止,剧烈得像是下刻便要落进胃里。

导演左顾右盼地等一阵,探出头往门外看,还是没来,因此转身向室内建议道:“不如我们先去录音棚听听看?”经纪人点了头,周震南跟着缓慢地将要起身,心跳声却不曾因此减弱半分,他懊恼得简直想坐下来和它谈谈了:你冷静一点,今天又不是要做什么大事——

然而此刻从门外猛地插进一个声音:“不好意思不好意思,我助手忘记转格式了……那我现在放出来?”

极明显的重普,某几个字被落下重音,陡然显得抑扬顿挫起来。周震南被那点熟悉击中,愣在座位上无法起来。

他失神盯向那躬身走向电脑的身影:高且瘦,像一抹窄长的影子。穿冲锋衣和哈伦裤,一身行头都是黑的,鸭舌帽将眉眼压在阴影之下,旁人分辨不出。

但他认得出。

对方利利索索地调整了设备的位置,换了另一枚U盘插进去,将影片复制到桌面。数据传输的过程中,不忘打开投影仪的开关,等待屏幕亮起。做完一切甚至还有闲心,举手向导演敬礼:“报告!问题处理完毕!”导演便笑:“你剪辑时还得多盯着点洛洛,我看他跟你还有得学。”

“话不是这么说,导演。”他就势笑回去,露半颗虎牙。“小孩嘛,咱们得多鼓励着点。”

话出口时周震南尚未觉出不妙,却见导演调转了视线,忽地看向自己:“那可不,我们这也有个小孩,唱得可好了。”

他方才猛烈跳动的心脏,就在这一瞬被无形的手掐紧,凝滞得再活动不了。张颜齐茫然地抬起头来往台下寻找,即刻与自己灼灼的视线遇上了,四年的时间,像透明的深海鱼群,只在两人的对峙中庞然跃过。

他登时有些鼻酸:因为直到这一刻,周震南才明白——

他没有停止过爱。

 


tbc.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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